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朱雀 > 第6章 花嫁(下)
    (10)

    此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见瀞将自己隐没于朝堂。平日所忙最多之事,便是静心读书抄经。往日王府内室里悬挂的铠甲和长剑,都尽数换成了香橼佛手净瓶之类的空净之物。偶尔廿一弟见沅来访,会讶然于见瀞的清心寡欲,仿佛勘透红尘:“十四哥如此沉郁,是因十五哥遽然离世,手足情深,心中感伤之故?”

    “心如死水,但是全力以赴。”见瀞闻言笑笑,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死水犹瀞”四字。他知如今自己犹如死水,可是所辖之事,无一不需他亲力亲为,各行妥善,不能因一己之故而懈怠了整个兵营的事务。

    见沅于是拍拍见瀞的肩膀,未再多言。见瀞在宗室里向来是战功赫赫又足智多谋的存在,兼以冰雪之姿,向来都令人欲接近又不敢前瞻。即使是落得被猜疑的地步,政治失意,也未尝见到他的急功近利或是自暴自弃。所以见沅看不透他,许多人也都看不透他。

    “心如死水,全力以赴。”回程的马车上,见沅越发琢磨不透其中的意思。想到自己无非是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宗室郡王,这些纷争之事与自己关系不大,更何况这话自己听来虽无妨,落到心思深沉的见沄耳里怕是会再引纷争。于是在回禀见沄之时,将这句话隐没不提,只道见瀞如陷空谷,每日无非是诵经抄书,心思素净得很。

    见沄冷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案牍上的奏折,那是卢云友传来的边关急报。西北边陲又生叛乱,朝中能征善战的将领多已老矣,昔日的得力战将如苏崇远、见济和见潇已被铲除,见洲虽略有些将领之才,却在建真入主朱雀后一直守拙在家,从来无意朝堂,平日之事,无非是与王妃郑氏弹琴煮酒论诗画,或是教子育女,享膝下之欢。放眼朝中,似乎只有见瀞一人可担大任,出征沙场。

    可是自己毕竟已是见瀞的夙敌,夺位之仇、杀母之恨、手足之仇、打压之怨,即使见瀞真如其平日所见的那般空透灵净,瞧不上这红尘纷扰,可是自己心里这道坎儿总归是过不去的—昨日戮其手足,今日央其卖命,若是传开,只怕自己的贤君之名会备受猜疑。

    见沄虽有担忧,却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四境安宁,若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派见瀞出征—即使被揭穿仁善的画皮,也无非就是一张画皮而已,他不能舍本逐末只为虚名。

    但还有一个折中的法子,便是劝得见瀞自己请缨领兵出征。见沄苦笑,自知这是不可能之事,若是自己去劝,不如直接下令其出征;放眼朝中王公臣子,与见瀞略亲近的也只有见沅和见洲。见沅自是排除在外,眼下也只有见洲—见洲德高望重,又是不爱纷争之人,想来他若开口,见瀞会略给他几分面子。

    果然,见洲在与见瀞秉烛夜谈后,次日清晨,见瀞即呈上奏折,奏请率骑虎营出征西北,征讨叛军。此言一出,朝堂哗然,见沄自是作出一副顺水推船之态,应允见瀞之请,赐号抚远大将军王,发兵西北。朝堂群臣议论纷纷,皆赞见沄不计见瀞连坐之罪,宽容大度,得以君臣同心,共御外敌。

    这一战,倘若打赢,便是将功折罪,若是失败,则是万劫不复。

    秋风越发冷硬凛冽,见瀞一刻也不敢多耽搁。只是在银甲戎马多年后再过潼关之时,想起那年身旁的故人,一众素色中的一点红。他生生忍着泪,不能在兵卒面前露出分毫。只道战事吃紧,若是在潼关歇脚,恐怕会延误军机。于是众人顾不得疲累,又西行了一日,才在晚霞中停了兵马,稍稍暂歇,调整布阵之后,就一路挥师北上,直入青海。

    战事阻滞的那夜,他在忧思交加的半梦半醒间,见到了许多故人,有豆卢氏,有见潇,有老父王,还有许多曾追随他的兵士。

    豆卢氏还是如记忆中那样温柔美丽,是他儿时最熟悉的样子。

    她俯视着神色落寞的见瀞,声音清婉却不带有一丝温度:“见瀞,你要摒弃你的心魔,不要再抱有太多不必要的执念。有些东西,你如果注定要失去,注定要奉送,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抗争。只要给自己留有一条退路,只要自己输得不是太彻底,只要自己还可以活着,只要不负自己的内心,无怨无悔,就足矣。”

    见瀞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徒劳地发现自己只能任凭眼泪流了满面。他喃喃道:“难道我秦见瀞这一生,都只能是这样么?父皇,母妃,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豆卢氏伸出手来似要握紧他的手,可在虚幻与真实的边界处又退缩掉。秦辅真只是在她身后看着见瀞日渐消瘦憔悴的脸,良久才悠悠叹息:

    “瀞儿,放下心障,没有什么过不去。”

    见潇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十四哥,多谢你。你以后,不要背负这许多。”

    见瀞从梦中惊醒,一旁的成恂点亮了灯烛,幽幽烛火将无穷无尽的黑暗打破。几只飞蛾愣头愣脑地撞上来化为灰烬,幸存的一只绕着烛台飞了几圈后,也飞进了火焰,无力地坠入烛火顾及不到的黑暗之中。

    这次青海边陲的平乱之役,见瀞历时两月,终告大捷。

    再回朱雀城,已是在嘉定九年的四月。青海湖畔的冰雪琉璃之境已被煌煌戎马抛在身后,朱雀城里,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的暮春时节。见瀞一瞬间竟有些失神,这一路走来,从除了藏海花外寸草不生的西北一路向京城的路上,原以为京城也是如途中城镇那样仍有繁花盛开,却忘记了京城的花期,本就比西北提早了一些。因此,他以为能看到的繁花,都在荼蘼和桐花开着最后一季时尽数凋谢。

    喻珏带着侍女菱郁和几个侍从到城外骑虎营驻地旁的栈子等他。这些日子没见,喻珏更清瘦了几分,原先总是宜喜宜嗔的眉眼之间,也多了几分内敛深秀。她已不再似当年艳丽如霞的少女,一身湖水蓝色常服洗去了她往昔的恣意昂扬,变得更加沉稳从容。

    这样的喻珏,若是在原先的见瀞看来,可能会更与他性情相投。可是如今,见瀞在她的神情之中已经见不到与她曾经如此契合之人的影子。见瀞知道,那段时光再也不会回来了,不肯委曲求全的人,就逝于过往;而渐渐改变的人,却再也不是曾经的心。

    喻珏拉着见瀞的手,像是要用他掌心的温暖驱赶她手心的微寒。见瀞好久没有握住喻珏的手,她手指上戴着的一枚红宝戒指还是他们当初成婚后,见瀞亲自为她戴上的—这么多年,她从来都珍藏着它,无论他的心是不是总在她身上停驻。

    见瀞心中一暖,眼里却有泪将要流出,他仰起头看看城郊澄明的天空,待眼中的模糊渐渐消散。喻珏问他:“在看什么?”“看天上的纸鸢。”见瀞转过头看向她,目光如冰雪消融,春溪潺湲。见瀞粲然一笑,将喻珏的手握得更牢。

    也许从今以后关于爱的事情,会简单许多。

    至少,他还有小喻呢。

    他再也不会将她当作喻襄或是见潇的影子,她是他独一无二的喻珏。如江畔木芙蓉,每一朵都是唯一的美,而不是其它任何事物的复刻品。

    如果这样度过余生,也是一桩幸运之事。

    可是命运从来不肯善待见瀞。喻珏,终如一朵开到荼蘼时节的木芙蓉花,凋零在时起时作的风里。

    喻珏死的那一天,正是见潇起事次年的同一日。

    那日他与游猎众人告别后回到王府,才知那日皇后宴请众命妇,喻珏无意之间饮下属于喻襄的那杯酒,而那酒中被人掺了乌头剧毒,原是想要喻襄的命,却断送了小喻。

    小喻当时还有声息,她躺在喻襄宫中的暖阁里,守夜的太医来来去去换了几轮,皆称无非就是几个时辰的光景。小喻额头上满是汗,手也在不停颤抖。喻襄在一旁无声地流泪,宫外已有内务府的宦官去请了寿材。

    见瀞顾不得宫中戒备,不顾宫人阻拦奔进大殿,转入暖阁,他知道,小喻在等他。仿佛脚

    步若有一秒迟疑,便会一错万年。

    “是谁做的?是谁?是谁!”他嘶哑着声音拉住喻襄的手,要她给他一个答案。喻襄只是垂泪不语,玉瑚只道:

    “亏得是一枝并蒂,竟做出如此狠辣之事,今日若不是三小姐遭了灾殃,可就……”

    见瀞顿时明白过来,是喻儇,桐君和小喻曾经最温柔敦厚的“堂姊”,如今的决绝与狠辣,竟与先前判若两人。

    他冷笑一声,却掩饰不住尾音中的悲凉。

    暖阁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听见窗下的更漏一点一滴打着更,见瀞布满缰茧的大手将喻珏的双手紧紧暖在手心,贴在自己的胸前,似乎这样就可以延续她的生命,不让她的手彻底冷掉。

    最终,次日五更时,喻珏还是在毒发的痛苦中永别尘寰。

    见瀞缟素七日,长跪于殿前,等见沄给他一个交待。

    而秦见沄,却并没有严惩显而易见的凶手,只是听信了顶罪的令狐玫湘的证词,将其废为庶人打入冷宫,任其自生自灭便作罢。

    见瀞再问一句,见沄就道:

    “小喻之死,朕与同悲。但朕之家事,叡王可也要置喙?”

    如此,见瀞当无可言。

    如此隐忍,直至喻儇事发,被禁足宫中,见瀞和喻襄却依旧奈何不了仇人一分一毫。凶手偿命?这是遥遥无期之事。

    见瀞表面上风平浪静,心中复仇的长剑已经开刃,只待最后的时机出鞘。

    那是一把无形的剑,如空气融入绵长的时光里。然若等到出鞘那日,便是将数十年恩仇了结之时。

    (11)

    嘉定十一年八月,建真开国皇帝秦见沄驾崩,庙号太宗,谥曰“文皇帝”。全国举哀九日,朱雀城中再次换上铺天盖地的缟素。

    见瀞得知见沄死讯,一直以来的隐忍之痛终于如长河决堤,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其实这一天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从喻珏死后一直暗中布置的局,终于在这一天得以收梢。

    终于,到了这一天。

    叡王府里,烛焰袅袅。见瀞奉上一支新烛,凝神片刻,随即虔诚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成恂在他身侧,同样深跪而拜叩。礼毕,见瀞起身,一身素白的长袍领襟上,挂着的一枚红色璎珞鲜艳得有点过于夺目。

    成恂心下一沉,心知国丧之时万不可佩戴红色饰物,可是也知这红色璎珞曾是见潇昔日常佩之物,于是也暂且不提。

    一盏茶后,骑虎营的两位近臣何宓言和苏克瑨前来,见瀞同两人说过几句话后,何宓言突然一顾左右,见瀞屏退了闲杂人等,何宓言才道:

    “十四爷,现下大行皇帝猝然崩逝,生前虽与皇后喻氏屡有不睦,又有废后之言,可终究没有废后。而大行皇帝生前并未指定太子,如今帝位空悬,皇后余势蠢蠢欲动,欲扶持皇后养子五皇子登基。可是若是五皇子登基,于殿下、贵妃娘娘和骑虎营等人均是弊大于利。所以十四爷,您要早做打算才是。”

    见瀞一双墨色眼眸沉沉辨不出情绪,只问道:

    “那你们认为,我们该如何打算?”

    何宓言直言道:“殿下可以以骑虎营自立,或是与广饶王等联合,掌控朝局。”

    “不可。”见瀞道,“七哥向来是不站队的。而仅凭骑虎营一营的兵力,终究难以与其余几营抗衡。即使是侥幸赢得战役,天下初定,此般内讧定然会让民心不稳,进而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

    苏克瑨沉吟半晌,道:“可是如果殿下迟迟不表态,一旦让对方占据了先机,会更难办。”

    “本王自然不会让他们占据先机。”见瀞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寒意,如刀锋般锐利,那是隐忍多年之后,心中从未消逝的血性与狠戾,在千钧一发之时显露无疑。

    当下的时局,五皇子秦昭采既有军功,又有皇后喻儇的保荐,更是在秦见沄生前极尽重视,朝中大臣,也多称赞昭采是见沄子辈中难得的文武全才之人。而昭采其人更是有谋略心数,虽未及弱冠,却俊逸天成,望之有帝王风范。

    而皇后手中,除昭采外,还有另一枚棋子,十皇子秦昭枳。

    昭枳虽是幼子,比昭林还小一岁,却是见沄晚年最钟爱的皇子,因此也得众臣拥护。如此,皇后手握两枚棋子,这盘棋局,怕是胜算很大。

    反观喻襄,昭林是她的全部,即使有见沄生前为之托孤的卢云友等众臣相助,手中却除了卢云友手中的逐鹿营一半兵力和卢氏亲军外,再无一兵一卒。若是骑虎营可作为应援,倒是有几分胜算。可是如此一来,即位的便是昭林,也不是自己黄袍加身,了了夙愿。

    见瀞心里飞快地盘算着,如今的朝局,已无第三方势力可以与之抗衡。最危险的敌人,就是喻儇和秦昭采。其余的皇子,不是庸庸碌碌,就是生母位卑,或是如长子昭栎那样因僭越奢侈而被贬斥,从而再无继位可能。若是自己以一营兵力与昭采内斗,或许会导致更大的纷争;可若是由着昭采上位,对于喻襄和自己而言,或许会是灭顶之灾。除非,自己去做周公,拥立秦昭林。如此,既得了卢云友的支持,也可以保证在昭林成年归政之前,自己大权在握。

    朝堂有如修罗场,得到权位虽可失了本心,然而若是失了权位,性命都堪忧,保有本心又有何用?面子和里子,若可兼得自然是最好,可这局势,怕是只能得到其一。保住里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见瀞权衡一番利弊后,决定遂了她荣登金顶立于不败之地的心愿。而自己,则会是这场双赢的战役中唯一的无冕之王。

    嘉定十一年十月,太宗第九子秦昭林登基为帝,于次年元月改元康宁。尊生母庄靖贵妃喻氏为太后,史称孝德庄靖文皇后。加封叡王秦见瀞为辅政叔王,沿袭抚远大将军王之尊号,仍掌骑虎营。拥立昭林者--广饶王秦见洲、绥安王秦见沅、定远将军卢云友,皆封辅政大臣,以见瀞为主,共议政事。

    如此,喻襄所要的天下,已尽数归于手中。

    两个月后,见瀞加封摄政叔王;骑虎营诸将皆得以加封。一时间,众兵相庆,欢欣鼓舞。

    一切悬而未决之事都成定局,恩怨之事,突然变得轻如鸿毛。见瀞心里的大石已不见,可是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为何,就想起许多很久远的往事。

    一切都似乎一样,一切又似乎不太一样。

    比如,对喻襄的情意。他更多的时候会追忆喻珏,而关于喻襄的那些瞬间,他总会刻意地不再想起,或许是内心深处的避讳。他似乎也并不在意朝堂之事,纵使大权在握,也没有他曾预想过的那样狂热。他行事向来云淡风轻,不过分在意什么,也不去过于苛责谁。

    他所做的,只是借秦昭林圣谕,追封惠淑太妃豆卢氏为孝惠武皇后、请其牌位入太庙。

    以及在一个夕阳漫漶的秋日,以太后喻襄之名赐给喻儇的一杯鸩酒。

    如此这般,这大半生恩怨才算真正得以了结。

    只是他无法为见潇追谥。昭林毕竟是见沄一脉,且见潇毕竟是谋乱之人,若此罪可赦,宗室诸人定会以此为例,有恃无恐,而天下众人也难以信服。

    那就照顾好见潇唯一的骨血,护佑她安然长大,最好,再亲眼看着她嫁得如意郎君,也可算是另一种圆满。

    (12)

    摄政的日子里,见瀞每日恂谨,勤于政事。时人皆称其有见沄风范,见瀞听了这些话,只是一笑,并不说些什么。时维京城、京畿已然平定之际,沄江、沅江以南却仍有景朝小朝廷的余势,虽不及景琮在世时声势浩大,却也常常乘机作乱,譬如南陵、武陵,就常常有景朝遗臣聚众起事,扰乱县治,致使两方军民不胜其扰,更有误伤无辜百姓之事屡见不鲜。

    见瀞看着手边堆叠如山的奏折,一朝一夕之间就存了不下五十笏笳。见瀞召见见洲、见沅、卢云友、苏克瑨、何宓言等人,待众人集思广益,商议彻底根治南部之患的法子。见洲素来是个有恻隐之心而不愿出头的人,只道将作乱者拘起几日,派些能说会道的景朝老降臣予以“教化”,建真仁善之举即可感化众人,化解纷争。见沅连声附和,言及建真虽在马背上平定天下,如今入主朱雀,也要移风易俗,推行“仁善之治”。而苏克瑨等人一向跟随见瀞作战,深谙所谓仁善之举也要有武力支撑,于是反驳见洲等人的意见。见瀞心下暗赞苏克瑨之策,却顾及苏克瑨一向是自己的部将,若是公开支持苏克瑨一方意见,怕是会有偏袒之嫌。两方争论之时,卢云友未发一言,见两方越争越烈,才道:“昔日先帝在时,常盼望我建真可使天下海清河晏、民生安定,人人安居乐业,户户炊烟不断,九州皆无战事。大将军王是先帝之弟,为新帝分担政事,定要以先帝之策为纲,早日为先帝实现心中愿景。若是以武力镇压暴民,虽可见一时之效,却会渐失民心,将来陛下亲政时也会因此而贻害无穷。大将军王,你可要慎重抉择。”

    何宓言听到这话,面上微微一滞,心知卢云友此言实是诛心。卢云友作为见沄的亲信重臣,焉能不知见瀞的大将军王之名因何而来,见瀞又与见沄有何等纠杂的往事?这是明摆着想要借着见沄来压见瀞一头,更是不认可如今见瀞摄政王的名位。

    还未等何宓言开口,一旁的苏克瑨已经沉不住气:“如今王爷已是当今皇上钦定的摄政王,你怎么还称呼王爷为‘大将军王’,是不把今上的旨意放在眼里么?”

    卢云友斜了苏克瑨一眼,朗朗一笑:“即使是今上,也是先帝的晚辈。先帝是我建真开国皇帝,沿袭先帝遗训有何不可?”

    苏克瑨心中发狠,口齿上更是不肯退让半分:“卢将军可不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典故?今上改元康宁,便是与往昔嘉定之年有了界限,你若执意要沿袭嘉定旧章,不如去为先帝殉葬,到地府再效忠先帝罢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为皇考殉葬?这话,可真亏你们说得出。”昭采不知何时已进到殿来,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昭林,“若是卢将军这般忠贞执言之士都要为皇考殉葬,那么这朝廷中所有敬慕缅怀皇考的忠臣良将岂不都要饮鸩的饮鸩、自刎的自刎、投缳的投缳?到时,这朱雀城所有忠臣良士都死绝了,这朝廷又该当是谁的天下?怕是到时吾等也难逃为皇考殉葬的命运吧!”

    “五哥,不必为说话不知轻重的人置气。”昭林含着几分对见瀞等人的畏惧,思量再三,不痛不痒道,“众位爱卿,须得慎言。朕知你们都是好意,但是如今天下初平,不可内讧。”

    昭采瞥了苏克瑨一眼,退到昭林身边道:“昭采谨遵上谕。”

    众人听昭林此言,皆俯身应道:“臣等谨遵上谕。”苏克瑨见情势所迫,也不得不叩首道:“臣一时失言,还望皇上不要同微臣计较。”

    昭林压抑着心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意,上前扶起同样行礼如仪的见瀞:“十四叔,朕方才只是在同他们说话,此后这跪拜之事,十四叔大可不必在朕面前拘礼。”

    见瀞心中微凉,如只身行走于天将亮未亮的旷野,心中是麻木的疼与无法把控前事的怅然:“君臣有别,臣不能不敬君。”可是心里依旧是未曾将昭林真正视作帝王,若非自己的决策,兴许今日接受跪拜的,也并非没有可能是自己,可是这需要赌,他不愿赌,以往心中没有这么多的执念与在乎时,自然是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可是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已然有了欲望、有了执念、有了深入骨髓的爱和憎恨。他不肯赌,因为不忍输掉满盘,可是也正是因为不赌,才毫无悬念地必须服输。

    昭林无意中看到见瀞眼神中一片孤冷执拗,如一柄长剑,在月下闪着锐利的光。心中就不由自主地一凛,转眼看向一旁的卢云友和昭采,心中不安才渐渐淡了几分,只道他两人才是可真正依靠之人,而见瀞,由于自己看不透他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又不知他心中究竟在乎的是什么,因此总怕一句话不慎,就再拿不住他。

    次日见瀞只身来到清宁宫,呈上奏折,道江南之战势在必行,为建真社稷考量,不留后患,愿率领骑虎营出征江南。昭林无比客气地同他寒暄一阵,道:

    “十四叔是我建真摄政王,乾坤社稷不可一日无十四叔扶持,此次江南之役,朕便派遣五哥去吧。”

    “如此也好。”见瀞道,“如今昭采已年届弱冠,历来又是文韬武略,想来定是可以平定乱象,还河山清明。”

    “五哥此次出征,是替朕平乱,朕觉得五哥的爵位也该提一提,只是郡王,怕是难以服众。十四叔你替朕看看,该给五哥什么封号好呢?”

    青玉台上是一张上好的生宣纸,端端正正地写着几个字。其一为“泽”,其二为“襄”,其三为“荣”,其四为“庄”。

    “都是很好的封号,昭采素来文武双全,时人皆称其‘秀润天成,无尘世气’,‘泽’和‘荣’都很好。只是年少而位尊,未免会沉不住心性,须得择一有严谨义的字为封号才好。襄者,贵人相助也,昭采若是此战告捷,也可谓是朝廷的贵人。可是‘襄’字毕竟是太后的名讳,想来也是要避讳的。‘庄’字虽在太后徽号里,却不算名讳,想来可以择‘庄’字为昭采封号。”

    “十四叔所言甚是,朕即刻封五哥为庄王,率原先的逐鹿营出征江南,也是借逐鹿之锐气,望五哥可以逢战连捷,早日稳定江南局势。”昭林点头称赞,实则在关注着见瀞的神色—他从卢云友这两年的话里话外,已经知悉见瀞、见潇和自己父皇的过往诸事。逐鹿营,原先是见潇手下的精锐,见潇一朝殒命,逐鹿营就成了见瀞不能提及的心中隐痛,可他如今,偏偏要重新提起。

    卢云友常对昭林提起,见沄遽然崩逝,便是见瀞诛心所致。

    诛心之剑,虽然无形,却比有形的剑更令人痛苦。昭林永远忘记不了那个风雨交加的日子,分辨不清是昼是夜的时辰,他只身一人坐在清宁宫里,头痛欲裂而身边空无一人。殿外的白幡已不记得是何时挂上去而至今未撤,飘飘荡荡就晃到了眼前,他知这是不祥的预兆,死命闭上眼睛,可是父皇临终前苍白泛青、全无血色的脸却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映在眼前,昭林那时刚刚即位,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孩子,虽懂得一些事,却没有十足的勇气与定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只记得自己尖叫一声就昏了过去,醒来时已躺在宫中的榻上,周围围着一干人等,有玉瑚嬷嬷、有宫女太监和黄甲侍卫,还有卢将军、广饶王和绥安王等辅政大臣,唯独没有母后和十四叔的影子—他还记得那时卢云友叹口气道:“这朱雀城中,最有权势的两个人,竟都不在清宁宫里。”昭林还未想清楚卢云友话中何意,七叔见洲已然带了几分惶急道:“卢将军,宫中秘辛,须得慎言。”

    是了,若无不得告人的隐秘之事,众人又何须如此仓惶?那时,昭林心中就埋了一个疑影儿,此后的时日里,卢云友更是将前时旧事,一一或明或暗地向他道来。

    可是他却不知道,那日梦魇般的一幕,也是卢云友设计安排下的。卢云友虽忠于见沄,却在这件事上,也存了几分私心。卢云友与见瀞向来是面和心不和的,一方面是见潇的缘故,另一方面,则是卢云友心中始终对见瀞有着一种言说不明的芥蒂—所有人似乎都看不懂见瀞,他似乎总是清高自持,似乎从不留恋于权位和金钱,可是这种空与净,细细思量,并非总能经得起推敲。见瀞如水,可以兴,可以静,可以空,可以盈,可以走,可以停;可以制造泛滥的洪灾、掀起巨大的波涛,也可以静成一泓风平浪静的池中水,任人取用以解酷热之苦。正因如此,卢云友一边欣赏着他,一边又畏惧着他。见瀞从不与他交好,即便是后来卢云友一朝得势,受尽见沄重用,也难得见他青眼以待,可是若说两人有何宿怨,也并不尽然。擒获卢云友是见潇所为,而那一役后的县治之屠又与见瀞毫无瓜葛,见瀞更是斥责过见潇行事不周,置黎民百姓于不顾。而在危难来临之际,见瀞又从不任人唯亲或是赏罚由己,未曾苛待过卢云友和卢氏亲军。

    但卢云友仍不愿放过见瀞,更不愿承认心中对见瀞隐隐约约的妒忌之意。见瀞骑虎营中的许多谋策,卢云友都会悄悄学来,而在连捷连胜受到见沄褒奖时从不愿提及此策由见瀞之策而来。卢云友一向是暗暗和见瀞较着劲,而见瀞,从来都不屑于和无关紧要的人较量。

    卢云友也并非小人之流,但在昭林即位之后,仍是将昭林作了筏子,利用见沄之死的疑点,一步步离间昭林和见瀞间君臣关系。而见洲、见沅等中立派,也渐渐同卢云友一心,渐渐猜疑见瀞及骑虎营拔擢的诸臣诸将。

    见瀞自然是对此有所察觉的,他心知已然走到摄政王的位置,便是不想再争,也不得不争、不得不防了。只是此时昭林心中已经疑根深种,喻襄和见瀞似是而非的关系、见沄的死因、见瀞与见沄之间的纠葛……如同夏日的藤蔓,蜿蜒缠绕在他的心间,成了难以解开的心结。虽然见瀞与他相处久了,昭林也心知肚明见瀞并非奸恶之人,但总会有更深的疑虑,在他打消一个浅浅的疑窦时在心头恣意生长。

    但表面上,昭林对见瀞仍作出一番敬重依赖的姿态,事事尊崇见瀞,凡事以见瀞为重。

    康宁四年夏,庄王秦昭采南下平乱,历时两月,江南诸事皆定,举国同庆,只待昭采班师回朝。

    “庄王这一回京,怕是会更得皇上倚重。庄王一向不服殿下管制,更是因孝哲皇后之死而深衔殿下,若是庄王假以时日在朝堂坐大,定会对殿下不利。”何宓言听闻昭采班师回朝的消息,不免有些担忧道。

    “纵使殿下宅心仁厚,不忍除此大患,也要为骑虎营的将士们着想啊!”苏克瑨道,“如今逐鹿营已划归庄王所有,若是待庄王此后把控乾坤,再寻个由头削我兵力,骑虎营从前随殿下出生入死的股肱将士,岂非落得兔死狗烹的结局?”

    “何况,逐鹿营原是十五爷的兵马部将,如今跟随庄王,也实在是……”何宓言补上一句,小心地觑着见瀞的神色,他知道,见瀞即使再波澜不惊,只要一提起见潇,见瀞就一定不会再作壁上观。

    果然,见瀞脸上微微一搐,思索良久,沉声道:“若秦昭采真是本王心头之患,本王也容不得他。”

    “臣有一至交好友董君铄,有一女名绾月,天生丽质,才貌双全。如今已被钦定为庄王侧妃,待庄王回京后即与之合婚。”苏克瑨突然没头没尾地插嘴道,何宓言皱起了眉,忽然灵光一现,道:“若殿下信得过我们,就将此事交由吾等运作,殿下只需静候佳音,以期来日高枕无忧。”

    见瀞道:“你们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然而你们素来是可信之人,就依你们罢。”

    见瀞心中有些盘算,也隐隐约约猜出苏克瑨和何宓言两人的计谋。昭林渐渐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若是“因缘际会”之下,见到知书达理又姿容清丽的董绾月,定会动心。董氏既是庄王侧妃,兄弟二人均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定会为了董氏而争个高下,或是虽不明争却埋下心结,如此,兄弟阋于墙,眼下担忧昭采和昭林联合之事,也将不足为患。

    若在从前,见瀞定是不会允许两人的诡计大行其道,说来此事毕竟会拆人姻缘、引发纷争,他不忍拆散董氏和昭采的姻缘,可是如今为了遏制住昭采平步青云的苗头,也不得不去这么做。

    苏克瑨当即上了一道折子,言及庄王秦昭采劳苦功高,此番回朝,须要阖宫欢庆以彰其功,更是借此彰显天恩,全城同喜。昭林正有此意,还在犹豫自己若如此搞得排场声势浩大,会不会有好大喜功之嫌,苏克瑨便道:“庄王殿下此战平定江南,济民□□,是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大捷,如此功勋,焉能不彰?更可于庆功宴上由皇上为庄王和其侧妃主婚,更是喜上加喜。”昭林道:“五哥的侧妃董氏,朕略有耳闻,是十四叔营下得力部将董君铄家的女儿,听闻董氏才貌双全,和五哥甚是相配,只可惜是个庶出之女,不然,便是作了五哥的正妃也不为过。”

    苏克瑨道:“庶出又何妨?陛下不见,昔日庶子为帝者,比比皆是,有没有福气,不在一个嫡庶上。何况,庄王殿下也是庶妃所出,可如今也将平步青云,声名鹊起了。”话毕,苏克瑨才仿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故作讪讪道,“容臣失言,这天下独一份的荣耀,自然只应为陛下所有。”

    昭林倒是没有咬文嚼字,只道:“现在又不是朝会,爱卿的话只要不是大差离格,朕就当作没有听见那句有的没的。”

    如此,苏克瑨也不便再说些什么,一礼告退后,背对着昭林,脸上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果然,在昭采率逐鹿营得胜回朝的那日,董氏随命妇们前至城阙下,彼时正是流火时节,虽渐渐消散了暑热,临近中午之时仍是燥热至极。众位命妇皆穿红戴绿,虽有一番喜气却也过于浮艳。董氏跟在几位年长的命妇身后,一袭清水蓝长裙显得格外清新出尘,宛如被水冲刷得极洁净的青花瓷。依着侧妃之礼,董氏簪银为饰,发饰是低低的垂仙髻,缀着蓝色的绒花和流苏。本就很清秀的眉眼和樱桃小口,略略施了几分脂粉,更显绝世姝丽之姿。因此她虽打扮得简素清平,却在一众浮艳之中越发出众。

    昭林闲来无聊,加之被苏克瑨提起了对董氏的好奇心,不由得往一众命妇中多看了两眼—他一眼就看到了一袭蓝衣的董氏,而董氏也恰巧一抬头,无意间也撞上了昭林的视线。

    昭林从未见过这样清丽脱俗的女子,他虽养于深宫,也见过一众莺莺燕燕,却都不及董氏的清澈纯净,她的眼里似是蕴着一泓清泉,丝毫没有被尘世间的烟火染过分毫。昭林回过神来,见董氏早已避开了他的目光,心里微微泛起一丝酸意,却又不得不承认,董氏与“秀润天成,无尘世气”的五哥昭采,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在那之后许多事的细节,昭林都忘记了,只记得在昭采的庆功宴上,他带着几分薄薄的醉意,开玩笑般道:“五哥,你不要忙着谢恩,你我兄弟,本来就有一半相同的血脉。朕想听你句真心话--众人皆道你是建真忠良之士,所以但凡你有的,朕若是要,你也会奉送于朕,对么?”

    昭采微微迟疑:“不知陛下想要何物?臣若是有,定会悉数奉送陛下。”

    “哈哈,朕无非随口一说罢了。”昭林笑笑,举起酒杯提高声音道,“众位爱卿,同朕一起敬庄王一杯可好?”

    “臣等随陛下敬庄王殿下,愿殿下喜乐安康,福禄双全。”

    昭采回以一礼,将酒饮下。宴会诸人,无不称赞皇帝与庄王棠棣和睦,是建真之幸,也是天下之幸。

    苏克瑨和何宓言在人群之中见此情景,两人相视而笑,碰杯相庆。

    眼下,秦昭采的胜意之路,怕是快要走到尽头了。

    果然,昭林回宫之后,日益思念当日惊鸿一瞥之下的董绾月,可是佳人已入庄王府,从此若非命妇同聚的大型聚会,怕是再无相见之机—而聚会之时,在众人眼目下,昭林也不便与董氏有如何近距离的接触—世人常言相思之苦,昭林年少时只是不解,如今才道此间滋味,辗转反侧之时,隐隐约约,有些对昭采和董氏的不甘。

    一日苏克瑨又私下面见昭林,昭林也已不顾忌苏克瑨是见瀞手下之人,直抒了胸臆,道:“苏爱卿,你可知这相思之苦,苦于黄连,更令人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苏克瑨便问:“是哪家的姑娘令陛下如此挂念,陛下娶来就是。臣见陛下今日清减了不少,陛下大可不必如此自苦。”

    “若是尚未聘人的女子,朕娶来也不过是区区小事一桩。只是此女……罢了,罢了,苏爱卿,你就当朕未与你提及过吧。”

    “陛下不肯言及心事,臣也猜不出个子丑寅卯。臣少时也受过相思之困,当年臣尚未腾达,镇上一位名叫桃夭的姑娘时常从寒舍门口走过,因缘际会,打了几次照面,话聊得也越来越投契。只是后来,臣正准备聘礼要去求娶桃夭姑娘时,才知桃夭的父母已将她许给邻镇的一位郎中。臣曾失魂落魄,只道是自己家道中落,本身又没有建功立业,哪家的父母都不肯将女儿许给一穷二白之徒。可是当臣承蒙先帝和陛下赏识,真正腾达之时,辗转一番打听才知,那桃夭姑娘,早些年已逝世。”

    “桃夭姑娘,是如何死的?”昭林按捺住自己骇然的神色,问道。

    “七年前的秋天,桃夭姑娘染了痘疫,彼时那郎中正在外地为人巡诊,孰料自家夫人已病入膏肓。等他回来之后,才知桃夭死症已现,所幸郎中有情有义,在桃夭最后的日子里寸步不离,只是后来那郎中也因此染了痘疫,夫妻二人,共赴黄泉。 ”

    昭林细细想了想,“那年似乎是嘉定八年。当年父皇因逐鹿营谋逆一案劳心挂神,因而未能料理京城痘疫一事。朕听说,当年因痘疫而死的百姓,不胜其数。朕也听小唐说过,那患了痘疫的人,十八日死症可现,若是熬不过,就会全身出痘而死,死状可怖,其心苦楚,胜似鸩酒毒心之痛。”

    苏克瑨叹了口气,道:“陛下所言甚是。臣因此为纪念桃夭,每年秋季,必会携一春日所采、净养瓶中的桃枝,前往郊外祭奠桃夭和那个郎中。有时臣也会不甘地想,如若当年是臣在桃夭身旁,桃夭会不会好起来,会不会不必过早离世。”

    “可是,臣也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苏克瑨黯然,又道,“可是如今陛下不同,陛下坐拥四海,完全可保一女子。彼时臣若是以区区一县城之名求娶桃夭,想来或许也不致被那郎中抢了先机。”

    昭林以手支颐,细细思量了一番,道:“朕明白了。只是此事还应从长计议。”

    是年冬天,庄王突染疾恙,康宁帝探视日久,常痛哭流涕。然天不假年,庄王有疾未及一月,薨。未几,宫中有流言道康宁帝嫌妒庄王功勋卓著,虽日日探视,却不予诊治。庄王终抱憾离世,实是康宁之过。

    流言渐渐甚嚣尘上,喻襄一开始只道是无稽之谈,后来见昭林不顾几位老臣劝阻执意求娶故庄王侧妃董氏,再难按捺心中怒气,当即赶往清宁宫,却见昭林吩咐几位礼部官员,以皇后之礼,纳董氏为贤妃。

    “荒唐!”正当众人汗流浃背诺诺连声之时,喻襄已至殿内。众人见太后至此,皆噤了声。偌大的殿内,连空气都凝固住。

    “皇帝,你可知道,若你铁了心要纳董氏为妃,会有什么后果?”喻襄沉声道。

    “朕不顾什么后果,如有流言,都是见不得光的话。清者自清,朕问心无愧便是了!”昭林深吸一口气,作势梗起了脖子。众臣见太后和皇帝一时僵持不下,都不愿惹了窥视天家私事之嫌,于是都悄悄退出大殿,任凭他两人争执。

    “好,好!果然是哀家亲手教养的好儿子。”喻襄冷笑道,“如果纳了董氏为妃,你在天下人眼中就与景朝弑弟纳媳的景俶一个行径!可那景俶毕竟有开疆拓土之才,如此功过相抵,也无需理会闲人所言。可昭林你呢,你所有的一切,还不都是你十四叔委曲求全拱手让给你的?你这样根基未稳,又不安分守成,天下民心,怎能尽归于你?”

    昭林本就不是心思坚韧之人,甫一听到喻襄所言,气焰也不禁灭了几分。可是听到喻襄提到见瀞让位一事,刚刚松开的拳又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母后,十四叔为何愿意做周公,还不是因为……”昭林深吸一口气,“还不是因为他征战沙场杀戮过甚,以致无儿孙之福,怕即使坐了这龙椅,也无人可成祧?母后,你就真的以为,摄政王他不想染指皇位,真的就安于被我这个毛头小孩在名位上压制一头?”

    喻襄气极,却又无可奈何—她自己有时也不清楚,明明距皇位一步之遥,见瀞为何不肯再进一步。而从见瀞摄政以来,关于太后和摄政王的所谓秘辛,已经被好事之徒妄自揣测并将流言传得甚嚣尘上。似乎许多事情,一旦将见瀞牵扯进来,就会陡生几分不合时宜的尴尬。

    喻襄一口气闷在心里,只和缓了声音道:“昭林,你不懂。”

    “朕如何不懂?”昭林冷冷道,眼里又重燃起愤懑的火焰,“母后,这是朕的私事,您且先回吧。”话音刚落,昭林就拉着内监小唐进了内室,关上了门。

    喻襄步履不稳地走出清宁宫,眼里不由得闪过昔年见沄盛宠苏氏的片断—即使后来她才知晓,苏氏无非就是见沄手中的一枚棋子,可那些“情意深重”的往日云烟,纵使本就是幻影也最终归于幻影,却如一根银针,稳准狠地刺中了她的心。

    秦氏果然多情种?自己也不曾是见瀞心中的朱砂痣么?可是这一步步走来,面目全非的自己,除了太后的尊位,还有什么是可以牢牢抓在手心里的?

    见沄驾崩的那夜,她亲手了断了过去的自己,换来的是太后的位置,也彻底斩断了与见瀞的情缘。

    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夜见瀞脸上的不耐和疏离,见瀞看着她,眼中的冷意挫磨掉她自以为是的信心。“你既然已经想好,要斩断所有前事,同我好好做一场交易,那就依你。你得到太后的面子,我得到辅政的里子,这一切,再公平不过,从此以后,你是建真太后,我是辅政王,泾渭分明。”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竟是一个局,她套住了自己最后的喜乐与依靠,换来了一个高处不胜寒的名位,与聊胜于无的所谓“权力”。

    都是局,都是局啊!一个让人不得不入却也曾心甘情愿陷入的局,后来才知这个局背后,是一颗冰冷冰冷的心。

    就像从不屑于设局却又不得不去设局的见瀞,终究也会困在自己设的局里。

    --或许万事万物,皆有果报。

    康宁六年春,庄王秦昭采逝世后三月,康宁帝昭林力排众议,欲册立庄王侧妃董绾月为贤妃,令初下,群臣骇然,纷纷上书求康宁帝收回成命。此时天下危乱皆已攘除,但众多文人毕竟心系前朝,听闻此事,纷纷借机编排康宁昏庸的戏码,意图使康宁帝威望尽失。

    几日后,见瀞同何、苏等近臣聚于叡王府花厅。待众人坐定,何宓言脸上的欢喜之色再也隐藏不住:“今上因庄王侧妃之事折损威望,臣听说,江南雅客均作诗嘲讽今上昏聩,不堪为帝慑服天下。”

    “哈,如今放眼朝中,有些威望的亲贵王爵,只有十四爷了。”苏克瑨道,“其实,我倒是知道庄王身前几日一事……”

    何宓言见苏克瑨说得隐秘,也不在意他语中的失礼,忙问道:“何事?说来听听。”

    “其实庄王这病,原不致死。是有人在庄王的汤药里做了手脚,暗中降低了药物剂量,从而使庄王之病拖入险期,直至死症出现—而汤药中并无毒物,想来也是难以查证的,这一招,避过了太医院的试药,既如此,太医院的喉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事连你都能探知,太医院何以查不出来?臣倒是觉得,此间有疑,即使太医院查出问题,也不敢明言。或者,庄王之死,原本就是有人蓄意谋害的。此人位高权重,可以掌控太医院,只能是……”何宓言道。

    “何卿所言,与本王不谋而合。”见瀞沉吟道,“他倾心董氏已非一日两日,年岁渐长,也渐渐学会狠绝无情。只是这等权谋心术,却不像是他一人能想到的。”见瀞说到此处,眼前忽然闪过卢云友的影子,还未再说,何宓言便道:“莫非是卢云友等人献计献策?”

    见瀞点头:“何卿与本王想到一处去了。放眼今上身边,能做到这件事的人,唯有卢云友一人。而卢云友行事向来多谋算,又有狠劲,此事只能是他在背后谋划。只是卢云友若非情势所迫,向来不会伤及无辜,昭采一向与之无怨无仇,若真是卢云友所为,只怕卢云友是在谋划一盘更大的棋局,而昭采之死,是必经的一步。”

    一席话,直说得在座众人冷汗涔涔。卢云友善谋,昔日同骑虎、逐鹿两营出兵潼关,歼灭景琮余部之战,便是在战局僵持不下之时,以一封密信,兵不血刃大获全胜。何况多年来的战场和朝堂的锤炼,早已将他锻造成可与见瀞一较高下之人。此事越是异乎常理,背后隐藏的棋局就越是扑朔迷离。

    众人只觉得心生寒意,却也看不透一丝一毫的端倪。见瀞只得以静制动,暂时忽略其间暗涌的波澜。见瀞心知卢云友虽为景朝降将,却颇受见沄恩惠重用,想来是不会轻易做不忠不义之事,毁了昭林的名声。一个可怕的揣测在见瀞心中浮起,最终悬在一片虚浮之中,如一把随时可能落下的短剑,一旦落下,便是生死攸关之时。他屏退了包括苏克瑨在内的一干人等,唯独留下了何宓言,将心中最大的担忧尽数说出,何宓言听后半晌不语,只是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杀意。

    “十四爷,如你所言,卢云友已与我等势如水火。”何宓言开口道,“若真是卢云友设的局,到如今,已基本是无法可解了。”

    “卢云友一向精明善谋,想必是一早看穿我和苏克瑨当年的谋划—离间庄王和今上,待其阋墙,以削弱庄王的势力以自保。可臣从未想过庄王之死如此突然,接下来发生的事,虽与我们当年之谋有所重叠,细想却知,这些事情已经向不可控的地方发展下去了。”

    “卢云友此举,是为了引我等入瓮,无论庄王性命是谁谋夺,到头来,只会是我等承担恶名。”

    “最难解的一点就是,即使我们已猜出卢云友的棋局,也并无确凿证据—即使有证据,臣自己也洗不脱自己先前的谋划。而此时我们无论有何动作,都只会让这个棋局更加难以收拾。绝境末路,大抵如此了。”

    何宓言说罢,脸上的苦笑之色愈浓。见瀞叹道:“明知其谋,却不可破局,卢云友确是谋士第一人。人性之恶,他悉数洞察,自己又利用恶,去降服他认为的另一种恶。”

    “倒也不是别无他法,但此法只能是兵戈相见。”何宓言道。

    “既如此,本王当初又何必取这个折中的法子?”见瀞苦笑,“何卿,本王累了。明日再议吧。”

    那夜,见瀞独自在庭院中与自己对弈,竟彻夜未眠。

    当初选择做无冕之王,不就是为了避免兵权争斗的局面么?一旦兵戎相见,又该有多少无辜亡魂,饮恨于九泉之下?

    自己的一生,已是命格错落,又何堪将这离乱之悲,加诸于更多无辜者的身上?

    如今,兜兜转转,又遇到了与那年极其相似的局面—进一步未必稳妥,退一步也将会万劫不复。只是从前有退半步的折中选择,如今,只有成王败寇下所谓的“大是大非”。

    指尖的黑子和白子互不相让,眼看就要陷入死局。黑子白子尚且只是对弈的物什,即使是输了或是陷于死局都并不重要,只是,如果牵制这些棋子的人,也牵扯着众人的性命呢?

    不争便要接受命格的捉弄,心有怨而不甘;争了未必可以解围,却要搭进更多人的前路和性命—如此,便不争了罢?

    就像是一件精雕细琢的嫁衣,已经搭进了绣娘半生的岁月,如今看到另一个人穿上它转瞬便忘记了绣娘的呕心沥血,就一定要拿起剪刀粗暴地将它生生剪断么?

    剪是悲剧;不剪也是悲剧。只是不剪,只悲一个人;如若剪掉,则会牵扯更甚。何况近年来自己因南征北战落下的病根已有发作之势,即使自己真的“再进一步”,又能有多久的福分可以安享?

    若是到那时,自己撒手人寰之后,由于无子嗣,朝野定会拥立新帝,新帝多半也是见沄一脉的后嗣,到时,一定会有一场更大的风暴,若真要细论清算,来日骑虎营一干人等,还有南苹,境遇将会更为惨淡。

    倒不如,让自己成为解开这个死局的牺牲,至少,可以渡自己身后的人使之不必彻底沦亡于虎兕相争之下。

    最终见瀞决定后退一步,哪怕自己这一退之后将再无路可退。

    (13)

    康宁六年末,朱雀城中风波再起。

    先是摄政王秦见瀞以自己渐老,对政务力不从心为由,请辞摄政王一位,望留下骑虎营作为自己的护卫,退居京畿定州,从此安度晚年。昭林自然是欣喜应允的—如此一来,自己便是真正大权在握,再不必顾及见瀞这个政治上的掣肘。而见瀞,也看准了自己以退为进之后,可以达成一个不必两败俱伤的平衡。如此一来,两方势力各自安好,朱雀城中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掩藏了许多暗涌的波澜。

    半个月后,定远将军卢云友病重,昭林前去探视,卢云友留住昭林夜谈甚久,次日上朝,

    即有人上疏检举见瀞摄政其间多有不法,擅权专政,有排挤宗室、取而代之之嫌。

    卢云友此病甚急,不多时日就薨于居所。昭林大为悲恸,为之谥曰“定远镇国公”,亲往卢府吊唁,并下诏从此以后卢府大宗,均可袭爵;若非违纪,不再降位。

    卢云友逝后,昭林以军队修整为由,征回骑虎营。其间有人弹劾见瀞暗中蓄养势力,以提拔苏克瑨、何宓言等人为主,其中苏克瑨大多言论,皆有排挤已故庄王秦昭采之嫌,昭采之死,亦有疑影。昭林大怒,整治骑虎营势力,并命广饶王秦见洲等人宣读上谕,将见瀞禁于府中,非诏不得出。

    朝堂风云,朝夕莫测。此番异动,招致众人议论:众人无非说是卢云友死前将素日畏惧、忍耐摄政王淫威之事种种,皆告知皇帝,皇帝因此彻查摄政王势力,并从中纠察出许多见不得人的旧案。譬如庄王之死,譬如云友之病,均在众人的口口相传中,与见瀞关联到一起。更有甚者,有人甚至声称,见瀞此番请辞,是因夜里见到昭采鬼魂,不得已而为之。

    ……

    谣言一度甚嚣尘上,见瀞虽并不在意这些无稽之谈,却不得不感叹自己低估了卢云友的心机,以及高估了自己与昭林之间的情分。

    原来退与不退,都是这样的结果—但或许,不退这一步,会更难以转圜?

    幽居叡王府的日子里,孤清绵长如丝,将见瀞紧紧缠绕。他时常坐在庭院里仰头看着梅雨时节灰霾压抑的天,天上偶尔飞过一只鸿雁,那一瞬的自由令他心痛。可他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鸿雁,即使离了群失去了同类的庇护,也有蓝天白云的自由。

    见瀞不禁想起很久以前,大约还是在玄武城时,养过的几只鹰。它们有着犀利的眼神和尖锐的吻喙,若是一朝飞天,便会如离弦之箭,轻捷的羽翼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它们生来就是这辽阔天空的主宰。

    喻襄也曾说过,见瀞的心里住着一只鹰,并非是鹰的桀骜不驯,而是一种不肯委曲求全的风骨,宁碎不全,宁折不弯。与一种志在必得的骄傲。

    见瀞彼时只是看着喻襄云淡风轻地笑笑--鹰是多么残忍又桀骜的存在,传说鹰的一生行至中途,需得自折羽翼,自断筋肉,不饮不食,幽居空谷,待七七四十九日后,待其血肉再接,形成新的翅翼之时,才能重归长天,否则,其飞翔的能力就会如年久失修之锁,渐渐锈住。

    他不能放任自己心中可能有的桀骜,他不能释放心中可能潜存的不羁。他要做到将这些尽数摒弃,或是深深压抑在最不容易触及的心底。

    如果世人生而苦厄,他要做渡济他们的舟楫,虽未必能够普渡所有人,也不会忘记一分一毫的恻隐。

    因为他曾在那样苦痛的境遇里一路历经艰险跋涉而来,考妣皆逝,尊位成空,又屡入战火纷乱之地,见惯刀光剑影、生死杀伐。他不愿让旁人也受相似之苦,他盼望在意的人余生皆甜。于是他常常会自苦而陷于回忆的阴影中,过度的清醒让他有时感觉就连无牵无挂地入睡都是一种珍贵的奢侈。

    可是,许多前尘执念,许多案牍之事,都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放下的。见沅等不远不近的兄弟曾说见瀞是个心中空空的人,但其实,他心中有太多太多难以割舍的东西。若是一定要他舍弃其一而保其他所有,他甚至会牺牲自己一辈子的喜乐因得成全他心中一切美好事物,即使他只是那些故事里的旁观者,烟花璀璨中的局外人。

    可是越走到最后,离自己此生的结局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反倒越来越看不清自己苦苦执着的意义。就像是当年和见潇一同策马行于浩茫草原上,瞥见夕照里喻襄火红色的裙裾,从此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悄悄印下一颗朱砂痣时,心中明明是爱她的,就连她性格中那种绵里藏针的压迫感与时有时无的无情,也触动着他心里的琴弦—而他陪她一路走来,渐行渐远才发现,原来他只是将她当作自己的一个影子来看待,他爱的并不全然是她,更多的或许是一个与自己有一些相似的影子。

    所以其实,这一生的镜花水月,到头来的一场空,都是自己求仁得仁的结果—多么讽刺!他真心对待过的,真心爱护过的,其实也只是他自己在湖边临水自照的倒影。只是他低估了喻襄,喻襄从来不是谁的影子,她杀伐决断远胜于他,而从来都不会自欺欺人—喻襄,从来都是冷静而清醒的—至少,面对他的时候从来是如此。

    即使是那晚,芙蓉帐下,喻襄轻卸兰衫,脸上摹着一丝意义未明的轻笑,一步步靠近他的时候,他本能地告诉自己,这些年来他想要得到的,已近在眼前,若是他上前一步,那么夜夜沙场的弦月,如今都可画成一个完整的圆。可是他敏锐地觉察到她的巧言令色,或许只是在那一刻突然厌倦了与他的初心渐行渐远的另一个自己,他最终还是选择推开她,隔着一层纱帷,与她无言地对坐了一整个晚上—那一晚,他想了许多,最终还是屈从于潜意识里的不争,朝会前,向她道:“我会支持昭林,但不是因为你。”

    他还记得那一刻,喻襄眼里稍纵即逝的一抹失望,他告诉自己那只是错觉,明明已经渐行渐远的两颗心,明明已经渐渐老去的两个人,何必为了一个位置,将曾经或许有过的一点情谊掰扯到明面上来,作为赌局的筹码?“桐君,你让我越来越看不透。”这是那天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拂袖而去之时,却没留意到,她眼里的温度渐渐冷成一座冰窖,最后只留下嘲讽与悲凉—那嘲讽是对他们的情谊,而悲凉是为了之后的面和心否,分道扬镳。

    是了,他自诩孤高处世,因此世难容,他的一生从豆卢氏被迫殉葬的那夜起,就已经标注了悲剧的收梢。他就没有真正醉过一回,也没有纵情恣肆一回—可是他儿时在父母护佑下时的意气风发,就连长生天的飞鹰之飒爽也无以相喻。他细细想来,原来他用尽心力“爱过”、“在意过”、“欣赏过”的那些人,大多都是曾经的或是之后的他本身,譬如见潇,那是他断送的自己的年少芳华与志得意满;譬如喻襄,那是他一夜成长后受尽冷伤而独自倔强的自己;譬如昭林,他懵懂中的一点灵气、天真中的一丝韧劲恰如他儿时的翻版;或许还有喻珏、南颦,甚至还有卢云友的一点渡济百姓的仁慈。这些人的一丝一寸拼凑起来,就是一个云空未必空的秦见瀞。

    见潇曾说过见瀞志在天下,情丝却系在喻襄身上,所以这样下去只能是求而不得,自苦心志,既如此倒不如纵情声色,虽也非上选,至少也曾纵情世间一回,不负来时的荆棘与苦累。他只是浅淡地笑笑,看着见潇眉眼中因酒醉而现出的一丝酡红和迷离,心里偶尔也会有点隐约的羡慕,他会羡慕见潇的洒脱自在,却从未想过见潇也会有挣扎难脱的心事与悲哀,也从没有真正关注过见潇的心中所想,在他眼里,见潇只是一个需要得他护佑、时而情绪化时而冲动的稍显单纯的弟弟—他从来没有将他与自己划归为一类人,从来没有,若是见潇并非他的同母弟,或许他潜意识里,会在一次又一次的蜕变后,将其渐渐疏远以至遗忘。

    可是命运从来都是个善于开玩笑的悲剧书写者。他和见潇是这个世界上血缘极为相似的人,连同他们的眉眼身形,都有着相似的种种地方,他们的心思与神态却大相径庭,可是若真的将过往细细捋一遍,却蓦然发现,原来他们的心事也大抵相同,只是一个收敛自苦些,一个昂扬恣肆些而已—最终,双影中冷热交织的人在一次冲动中命归碧落,一直孤冷的人则活下来,心却如槁木死灰,冻结的情与爱与其他的感触,都坠入黄泉,如封印的魂魄在长烟中孤绝消散。

    幽居的日子终究是无人问询,见瀞戎马一生,又接连遇到种种失意和死别,这些伤痛早已袭入他的腠理骨髓,挫磨得他的身体越发不堪一击。即便如此,他也将府中之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无牵无挂,随时可以心安理得地离去,可是南颦尚幼,她是个苦命的孩子,一早便没有了父母,若是自己也不在了,那么那些曾深恨见潇的魑魅魍魉,若是辗转得知南颦的底细,必会成为她一生中的风刀霜剑,对她苦苦逼迫。

    那么他在见潇死后对见潇的一点后知后觉的悔恨,就将成为他来世也难以偿还的债。

    所以无论他对这纷纭复杂的人世再烦恶厌倦,也要留着一副衰朽残年的躯壳行走下去。直到他可以安心离去的那天—而这一天,其实已经不远,此生的劫与恨,也即将度完。

    南颦一天天在成长,她是个漂亮的孩子,眉眼之间像极了茗青—或许也是琬蕈的影子,而薄薄的唇和尖俏的下巴又像极了见潇。多年来的诗书簪礼,镌刻成书卷气,加之她眉宇间的一点清冷,是恰到好处的清秀与英气—远远观之,不禁令人心生错觉,因其一举一动,颇有见瀞风骨。

    随伴的侍女蚕烛有时进来添茶,携南颦一并来请安,看到见瀞,轻笑道:“小主子跟谁随谁,看这神态,竟与十四爷往昔有几分相似呢。”

    见瀞失笑:“我这无福之人,怎能让南颦沾染了一丝一毫的习气。”接着似乎想到什么,叹口气道:“南颦,终究是个寡淡的名字。颦眉思念,往事虽然不可忘,可是背负太多不该背负的,终究会自折福气。”他拈笔蘸墨,思索片刻,提笔写下“南苹”二字,解释道:“苹字谐音平安,比‘南颦’好。”然后摸摸南苹的头,笑着叹口气,“小丫头真的是越来越标致了,个子也高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南苹虽不懂见瀞话中含义,只因见瀞话语中的温和而心生亲近,脸上笑意澹澹:“父王近日很忙么,竟一周都不见父王,女儿想您了。”

    “王爷近日自顾不暇,等得闲再带小主子来见王爷。”蚕烛看见瀞面上一滞,忙打圆场道。

    见瀞点点头道:“正是。等父王忙过这一阵,就带小丫头去郊外芳草地转转,看看这一季新开的花儿。”

    待南苹两人走后,见瀞不免黯然,他知道新帝秦昭林亲政之后,早就因街头坊间流传的关于自己和喻襄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猜忌于他,更因为他辅政和摄政的几年里,一些被人夸大的所谓“独断专行”的举措令昭林深恨于他—因此,被幽禁之后,又怎会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昭林顾及骑虎营兵力,宣称念及叔侄情分,没有将他鸩害已然是留有余地,他又如何祈得一丝一毫的自由,来达成带小南苹看花的诺言?到时,南苹一定会说自己言而无信—可是那时的自己,或许早已不在人世。

    见瀞想一想,觉得还是要去求一个他不想去求却又不得不去求的人。他知道,那个人一定会应允他,但与情分无关,就像他应允那人一样,无关风月,只允诺言。

    毕竟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难以回圜的地步。怔忡之症使他夜不安枕,而少时一着不慎染上的痨病病灶,因久未调养,已出现痨症复发的症候。

    他有预感,此年冬季,怕是熬不过了。

    他思忖良久,还是唤来身边唯一一个跟随他多年,可以交心的侍卫成恂,嘱咐他道,恳求太后来叡王府一趟,若太后推托,只道“长生天”三字,她就会明白。

    成恂噙泪告别见瀞,他也知向来不肯示弱的见瀞若非真到油尽灯枯的地步,是不会轻易向任何人求任何事的。见瀞的虚弱,明眼人都看得出,除了那些不愿提及、不愿理会他的人。

    事情比见瀞想象的顺利些,当天酉时,喻襄和玉瑚轻衣简行,一乘小轿来到叡王府。

    “你来了。”见瀞脸上带着笑,只是苍白消瘦的脸庞和喻襄艳过酉时日落的唇形成强烈得有些残忍的对比,他的笑意是秋水潺湲,有一刹那的温柔与温暖。

    “你只会对我这样笑,或许,还会对着聿王这样笑。你心气太高,这么多年,朱雀城里,就没谁能入你的眼。”喻襄道。

    “如今,还有南苹。”他唤来蚕烛,蚕烛牵着南苹柔软而冰凉的小手,规规矩矩向喻襄问安。喻襄一进府里即面无表情的脸,在见到南苹时,带了几分温存:“这小丫头,长得真是标致,和聿王在世时有两分相像。”她起身拉过南苹倚在怀里,暖着她小小的手,“只是这手,怎么这么冰凉。”

    “见潇少时也是如此。前几年每逢她来请安,我握住她的手,就会想起那年的见潇。”见瀞轻咳几声,强颜欢笑道,“太后,南苹稚拙,未见风雨,还望多多保全。我去后,她所能仰仗的,就只有太后一人了。”

    喻襄眼里是了然的怜悯,最终还是忍不住道:“见瀞,你若延医诊治,兴许还有转圜。”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纵使可以转圜,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另一种煎熬。”见瀞笑笑,“还是不要在南苹面前说起这些。南苹早慧,我怕她心思重。”

    “若如此,那愿你来世得一自由天地,不受这许多牵绊。”喻襄的声线略略沙哑,语调却是平和无澜。

    “多谢太后。”见瀞拱手道,“见瀞从此无牵无挂。”

    “两相珍重,后会无期。”

    两相道别时已是亥时二刻,喻襄先一步上了软轿,他跟到院里,将袖中的戒指珍重地放在

    南苹手心,嘱咐几句后,便看着小轿在温煦的夜里轻快地远去。正如他的心情,已是无牵无挂无责愆。

    见瀞心想,如此,这一生的污浊与痛苦,大概也快要尽数了结、一切成空了吧。

    这一生为人作嫁的悲凉痛苦,自己不争不抢但心中郁结难明的矛盾纠结,也尽可以渐渐消散,只念来生寻觅一席喜乐安康之地,不再委屈一生一世,到头来恍然得知自己原是黄粱梦一场。不争不抢,可手中终究沾染了血;自视清高,却终究也未能免得了七情六欲之俗。原来这一生无非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见瀞知道,自己此生的八大恨—夺位之仇、失母之恨、所爱无情、手足屠戮、所托非人、幽禁至死、此生作嫁、所念皆空,都将与他的躯壳一同沉沉坠入玄黄洪荒之中,在奈何桥边因一碗遗忘所有恩怨情仇的孟婆汤而彻底消弭,最终只身一人接受长生天的臧否,进入下一场轮回。

    只是若真的有来生,他再不想为人作嫁。

    有时一步棋错,万念皆空。这样的一生,实在难用对错形容。

    那就不再想这些事吧,花开花落自有时,最后的路途注定要一个人孤独走完,也无谓在自己走后,那人或许可能会在多年后的午后,在薄而澄静的日光下默默想起他。

    即使不会有人缅怀,也无所谓了。

    如有来世,一定、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见瀞想着,不由得微微一笑。

    康宁七年九月十四日夜,恰是露清月明的时令。那一夜,他见到了此生中最圆的月亮,也是一生中最后的月光。那年月下与她促膝相谈的惺惺相惜、与见潇林间游猎的策马欢愉,都不如自己这夜看到的月亮更亮更圆。成恂在一旁怕更深露重,回房去取斗篷,待到再来到院里时,见到见瀞已经安详睡去。此时一片突如其来的乌云将月光全然遮去,四周一片深沉的静寂,那是无涯的岑寂与孤清。

    成恂心中悲喜交集,见瀞此去,就不会再常坠于漫长无边的苦厄之中,活着而清醒的痛苦,倒不如在见到最美的月色后,再无后续。

    只是不知此后的位分定夺,自己追随了一生的雄主,会不会以一个尴尬的位置存在。成恂跟随见瀞多年,心中也知见瀞并不在意这些身外虚名。可若见瀞的牌位真的被拒于太庙之外,自己也要守住他的灵位,一辈子超度他的亡魂。

    几日后的朝堂上,关于叡王见瀞身后之事,众人皆是三缄其口,生怕触及了康宁帝的隐伤,牵扯出更多本应是讳莫如深的陈年旧事。算来这些年里,若说见瀞是投机上位、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人,也实在是与事实相悖。更何况,就算是见瀞被盖棺论定为谋乱之人,当朝的诸臣众将,也多与之有所交集,这些干系,终究如经年老树,盘根错节,若想抽丝剥茧理得清楚,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一笔旧账。

    康宁帝端坐在宝座之上,脸上阴鸷的神情与多年前的秦见沄如出一辙,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礼部尚书的顶戴上,见礼部尚书只低着头冷汗涔涔,不说出他心中所想,最终仍是按捺不住冷哼一声:“朕想听听礼部官员的议论,众卿也可畅所欲言,只一点,须得慎言才好。”

    何宓言在众臣中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如一个旁观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听及此处,不由得在心里冷冷一笑—康宁帝此语,真真是自相矛盾,如此引喻失义,可见他心中是有多辗转难安,见瀞虽死,也注定会是秦昭林余生难以摆脱的阴影,如此即使见瀞生前输得一干二净,若是能使无情无义之人余生难以释怀,也是扳回一城。

    礼部侍郎已开口道:

    “微臣认为,叡王生前已被斥居府中静心思过,形同废黜,死后更不易有追封。”

    这礼部侍郎资历尚浅,甚少与见瀞共事,因此倒也不怕自己的嫌疑,自然是看透康宁帝的心思,不遗余力地奉承讨好。

    昭林颔首暗赞,既而问礼部尚书道:“侍郎所言,可有不妥?”

    尚书见他如此问话,只道:“并无不妥。”

    昭林满意地笑,锐利的眸光扫过在场的所有臣子,众人埋首弥深,皆道:

    “圣上英明。”

    “朕可没有要如何苛待朕的十四叔。众卿既如此言,皆无异议,那便遂了众卿家的心意,不再为叡王请任何追封。只是叡王虽是罪愆之身,也素有功勋,朕也不忍一一清算,只留其爵位名号,不设神牌,亦无祭享,不入太庙。生前追随叡王者,朕虽不欲杀之,如若没有将功折罪者,也再不重用。”

    话音刚落,就有变节之徒膝行上前,无耻求荣:

    “臣苏克瑨,先前一直被叡王蒙蔽,即使叡王曾私藏龙袍,臣虽深知不妥,当下也未敢劝阻。”

    “此言当真?”秦昭林道。

    “朝堂之上,微臣怎敢假以虚言。不者,请陛下回想当年叡王摄政之时,缘何追封惠淑太妃豆卢氏为孝惠皇后,这是为了谋得一个嫡出身份,以求来日自立,名正言顺。就如前朝景俶一朝为帝,就删改玉牒,将自己划为嫡出之子,以塞天下悠悠众口。”

    此言既出,文武哗然。附议的声音越来越多,或许是在这等“罪状”面前,昔日与众臣自己的勾勾连连都可以一笔勾销。

    “臣等以为应严查此事,不应让叡王这等不忠不孝之人蒙蔽社稷。”

    “还望陛下明察。”

    大殿中的呼声此起彼伏,那是又一次的墙倒众人推。昭林心中隐约不快,可是明明这些见风使舵的人臣已经顺应己心,自己已经占据了朝堂全然的话语权,在众人请缨要将见瀞生前身后之事皆一一否定并彻底推向无涯深渊之时,为何还是会对见瀞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昭林感到头痛,只作不再追究,将叡王降至郡王的规仗,再不追封就是。至于其他人的盘根错节,就当是一笔勾销,从此不再提及。这场朝堂风雨,结束得竟是如此虎头蛇尾般草率。

    待到众人散尽,一个人静下心来思量的时候,才是将这些年的恩怨得失细细看清的时候。

    --十四叔,其实他们也都知道,是侄儿对不起你。朕堵得了他们的喉舌,却不能剜出他们的心来将心之所向一一看个分明。所以,朕不能把对你的怨恨彻头彻尾地摆出,或是让他们并无十分甘愿地将矛头指向你,即使你已离场。

    可是你摄政这些年来,做过的每件事,纵使有一半的心始终向着朕、向着建真江山,朕也不愿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心甘情愿称你一句“尚父”。

    他们都说,你觊觎皇位,觊觎太后,其中真假,朕也略知一二。这多半是一场没有情感的博弈后,不甘寂寞的闲人谈笑间攀扯的所谓风月秘辛。朕丝毫不会怀疑你与太后有什么礼数之外的交集,就算是有,也了结在曾经。可朕,只是深恨你对父皇的仇恨,那年朕虽只是垂髫小儿,却早有卢师父指点迷津,道出那些年里你与父皇、与十五叔的一切过往。

    十四叔,说到底,你只是父皇的臣子,朕不会让你越过他的贤名,更不会容忍一个对他有着蚀骨仇恨的人,凌驾于皇权之上。

    所以朕就是要你眼睁睁看着你曾得到的一切,在你最困苦的时候于一夜之间分崩离析,要你此生此世为建真、为父皇作嫁衣—若是这十里红妆你不肯悉数奉送,或是少了一毫一厘,朕也要让你失去更多到最后你越来越在意的东西。

    十四叔,若你泉下有知,会不会更心寒?朕就是要你心寒,就是要替父皇还了你当年的诛心之报—是啊,你当年设计使父皇死于愁苦之中,是为了替聿王报仇;如今朕也学会诛心,那就让你此生的功勋,都作为供祭,去还当年你对父皇所做的果报。

    凡世间事,皆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即使朕从未真正怨憎于你,甚至许多时候,你对朕付出的并不比父皇少,可是朕不知为何,甘愿成为因果轮回的棋子,或许,之后也会有人如朕今日所为,但是朕的业果,早不需你置喙。

    昭林想到这许多,眸中一丝如痴似狂的笑意再也止不住,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大笑起来,最后,笑声变成哽咽,夜已深,他就在满目的金碧辉煌中伴着满心的疮痍假装心满意足地睡去。

    他不知道,他于朝堂之上清算见瀞的那夜,喻襄独自在钟毓宫的暖阁里落了一夜的泪。第二日他前来向喻襄请安时,也未注意到喻襄微红的眼眶—鎏冠上的明黄流苏遮住了他的视线,行礼如仪的那一刻,喻襄突然觉得面前的人竟如此陌生,待仔细看时,又莫名觉得熟悉—昭林,他越来越像见沄,那个可以给她温暖也可以将她冷遇、可作仁义之举也可杀伐决断的开国君王。可是,像也不像,喻襄只觉得,自己的儿子,或许终会有一天,会变得她再也认不出。

    “母后还有何事相告?”他见喻襄久久无话,有些惶然地问道。

    “吾儿长大了,哀家放心。”喻襄为昭林正一正袍服道,“只是衣冠要正,君心要明。”

    他的眼神有点闪烁:“朕……儿臣铭记于心。”

    “如此甚好,昭林,你且跪安吧。”

    昭林走出大殿,望向澹澹生烟的天际,秋雨连绵的季节,终要告一段落。

    十四叔,你我今生怨怼,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只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模糊的一些往事,不知怎么,眼眶一酸。

    彼时他与十四叔在御花园的紫藤架下对弈,黑子白子相互盘错,各缀一线,像是两条蛟龙在酣战。常常是只差一步就达黑龙断首白龙收官的局面,棋局原本应是十四叔赢,可是他总是会退让一步,甘愿输给他。

    无非是……顾念君臣之礼,不敢僭越而已?

    也不尽然。

    可是这场棋局的结局纵使是自己赢了满盘,而他输了满盘,其间又有几分真心奉送,又有几分不得以而为之的权衡?

    何须去想,不如不想。

    昭林回过神来的时候,眼里已经盈满了泪。

    “罢了。”就到此为止吧,十四叔,你我就相忘于阴阳天堑,再不作彼此的念想,兴许总会比苦苦纠结要好很多。

    京城的天是冷调的蓝,云生寒烟,袅袅浮沉。一群大雁飞过,成群结队的,看起来是那么亲密无间—只是在越来越冷的晚秋,这或许是最后的一批南迁的雁群了。待它们飞去,天上又响起苍凉的鸣声—昭林几乎没有在关外度过,只觉得这鸣声嘹亮高亢,志得意满却又不失苍凉。抬头看时,才看清那是一只鹰,一只自在而孤独的鹰,它在血色宫墙围成的四四方方的樊笼上空盘旋几圈,便头也不回地飞去,无影无踪。

    昭林愣怔地盯着那只鹰,直到它彻彻底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似乎过早了些。”昭林想着,裹紧了身上缀满金玉锦绣的外裳。

    不知那只孤孑一身的鹰,在这越来越寒冷的日子里,会去向何处呢?

    (14)

    几十载岁月过去,仿若流水般悠悠长长。宫墙里的日晷日复一日忠实地记载着岁月的流逝,许多前尘往事,俱已化灰;被刻意避讳的,甚至可以被史料决绝抹去。

    只是,还有许多蛛丝马迹,是不可能轻而易举就彻底抹杀的。

    何况,当初想要刻意避讳的那人,最后也选择了放下。

    三十八年后的小年次日,广御园的梅花一夜之间开满了枝头。

    喻襄已是垂垂老矣,偌大的钟毓宫中,布置得简素而清净。正殿中几盆水仙和仙客来开得绮丽。

    “玉瑚,广御园的梅花开了,你陪哀家去看看。”冬阳明朗的午后,午睡的喻襄被一缕梅香唤醒,“今年的梅花一定开得极好。从康宁七年起,哀家就再没有闻到这凛冽的香气了。”

    “太皇太后,外面极寒,如何使得?不然,让晴月和惠芝带几个稳妥的丫头去园中采几枝开得最好的送到殿来,养于瓶中可好?”

    “梅花一入殿中,就会渐失生气,萎靡而死。”喻襄叹道,“这是不肯委曲求全看人颜色的花。”

    “可是玉瑚,它既不愿委身哀家眼前,哀家就要亲自去看它。不要叫那些随从,谁也不要知会。这么多年的路只有你陪我走来,今天,哀家也只要你跟哀家去赏梅—就像很久以前,我们年轻时那样。”

    玉瑚紧紧扶住喻襄的手,缓缓走出大殿。

    “今年的白梅开得真好,远远望去,竟分不清是积雪还是梅花。”

    “雪是会化的,而梅花,会唤醒春天。”

    喻襄凝神看着一树一树的白梅,它们熬过了最冷的时候,为陷于寒冬的人们带来迎春的希望,最后的结果,却是在春回大地百花争妍之时,清清静静地离开。

    在最冷的冬天为自己注定待不住的春天赶制蕴着花香的嫁衣,穿在不一定会记得自己姓甚名谁的芸芸众生身上,点缀所有在自己离场之后或许会绮丽美妙的梦,最后的一件事,是让人心安理得地将自己遗忘。

    可那个与白梅何其相似的人,毕竟是人,也有过欲望和谋算。

    世人总会对微瑕的白璧加以苛责,而放任泥瓦的完好或碎裂。最终人们只记得了玉碎瓦全的结果,却全不知白壁碎裂前最后的一刻是绝望还是释然。

    “那些人啊,早走也好,晚走也罢,都走在了哀家的前头。哀家也累了,想去会会那些故人了。”

    冬云暝暝又黄昏,暗香盈盈远宫门。玉碎瓦全空馀恨,无人堪知故人心。

    入夜。朱雀城又飘起了雪。

    云板声,云板声,一声一声响起,由缓渐急。

    “太皇太后,崩--”

    铺天盖地的白幡一夜之间盖住了朱雀城,雪也愈下愈大,落满了整个朱雀城。钦天监监正占卜说这雪昼夜都不曾停,是为了将前尘之缘尽数隔开。太皇太后崩逝后,将有故人转世回还,这雪将新旧之事隔绝,只为新的一世再不与她相见。

    自然,这些话是断然不能与皇帝说的。皇帝甚是感念皇祖母养育之恩,长跪灵前三天三夜,其间未曾合眼。其间辛苦,孝心可鉴。

    “於皇建真,继天绍柞,孝治克光,明命提顾。惟文太后,肇膺历数;功德懋隆,三朝永固;龙驭忽遐,普天孺慕;岁在戊辰,盂冬升遐;命大鸿胪,光我中部。明明黄帝,陟降在天;皓皓司命,可鉴万年。刘公至止,肃事孔渊;筮吉辛卯,乃被乃蠲。将愉穆穆,神歆告虔。是日之吉,天朗气清。金枝翠旗,安连蜷迎。哀我人斯,亦孔之棘。惟不扰民,民怀其德。聿光大典,翼我黍稷。清风戒途,回相恭默。勒之贞珉,与天无极。”

    这是一代天子对皇祖母哀荣一生的殷殷感念。颂毕,过往的许多往事,都尽数化作云烟。

    喻襄崩逝十四天后,恰是次年的正月初九,一个晴朗的冬日。似乎与往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

    一声响亮的啼哭,昭示着朱雀城中又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那是当朝皇帝的第十四子,生于大雪初融的新年,赐名元堇。他的到来,冲淡了先前的离愁别绪,为朱雀城添了一丝喜气。

    城中人人皆称此子将得太后福荫庇佑,将来定是贵不可言。

    可是一朝风雨一夕尘,有谁可知前路事?

    “故人有灵,待太后逝后,相隔一个年关,再转世回到这朱雀城。只为避开她,生生世世不再与之相见。”

    “譬如曼珠沙华花叶不相见,彼此各自落得清静。”

    又是几十年过去。

    昔日的叡王府荒废许久之后,早已被瑄枼修葺一新,更名“普渡寺”,寺中供奉一幅菩萨像,名曰“镜心菩萨”。

    元堇曾问过瑄枼“镜心菩萨”的来历,为何每次见到,都会莫名熟悉。仿佛那是一个活生生立在眼前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一幅画像。瑄枼一时无话,半晌才道镜心菩萨曾得太后尊崇,如今立此寺庙、供其画像,是为聊表追思。

    元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明日便是中秋,与天家相交甚好的外戚大臣们都携儿带女提早来宫中道贺。定远镇国公府里的卢氏小妹若兰,跑到元堇旁边的榻上坐定,元堇回首冲她一笑,伸手递给她一颗糖。

    瑄枼见两个孩子举止亲密,便存心要逗一逗他们,笑道:“元堇又给你送糖吃了,你可要送些什么回礼么?”

    卢府小妹笑盈盈地接过那颗糖,想了想,刚要摘下手上的一枚刻着金叶的戒指,忽然像是又想起了些别的事,将那戒指又戴回指上,笑着道:

    “多谢十四爷的糖,以后十四爷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等我长大学会制作天下美味,就都做好送给你,你看怎么样?”

    “好,好,都听你的!”

    清宁宫里,花随冬阳绽,风送笑语闲。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