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7章 第6章
    十一月三日,我启程出发,去天津坐轮船,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出远门。父亲有事,不能来送我,我想也好,免得到时候两个人哭得难舍难分,太不成样子。

    其实这样挺好的,一个人和所有旧物做了断,总是不必太顾及旁人,因而更决绝,彻底。父亲派了人陪同我去天津,到了码头,我便让他回去了,离登船还有四个多小时,我打算这四个小时什么也不干,在码头上吹风。

    初冬的天津也下雪,码头上吹来凛冽咸腥的海风,海面起起伏伏,整个世界好像都摇来晃去。初次来到海边的人,比如我,有些眩晕。冬天天黑的快,幸而有雪,目之所及便不算寂寥,只毕竟是寒冬夜幕,除非从心而发,上扬的嘴角皆是苦笑。

    又开始飘雪了,码头的人越来越多,纷繁的脚印踩着地上积了一个多小时的雪,泥水翻飞,夹杂裹挟着混俗而伤感的味道,人们各自怀揣着一份心事,谁也不愿意讲,谁也不愿意驻足欣赏,码头上灯光照亮着飞雪的样子。那场面,我今生只看过一次,便觉得,太适合离别场面,尽管我没有人可告别。我不过是从一座伤心的城市,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

    就这样,我跟着人群挤上了船,人们拥挤着在这艘轮船上找着属于自己的位置,头等舱的大多数都是租界里不可一世的外国人,和我们这些中国人同船,简直是他们的奇耻大辱,三等舱几乎穿正装都不打领带,而二等舱,几乎都是和我一样的,干净,体面,各自怀揣一份心事的人。

    我放好我的行李,才觉得头一阵疼痛,身上没什么力气,我这才想起来我没有吃饭,在寒风里赏了几个小时的雪。我无力地瘫倒在我的床上,船开始晃动,响起了巨大的鸣笛声,船要开了,我要离开这里,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可是我完全兴奋不起来,我头疼得没力气站起来,动也不想动。我曾无数次幻想我乘船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天将以这样不堪的原因而到来,而这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竟然以这样的姿态去迎接。我想如果是从前的那个我,应该会不管不顾风雪天气,跑到甲板上向送别我的人招手,声音大得喊破喉咙也不要紧。可是码头上没有给我送行的人,我向谁去喊呢?好在客舱里只有我一个,我终于可以借着巨大的鸣笛声的粉饰,放声地大哭一场了。

    我到法国的那天,天气很晴,虽然是冬天,阳光照在身上却不冷,远远传来码头的喧嚣,我便知道,新的生活开始了。我早已经收拾好行李,这几天舟车劳顿,睡得倒是挺好,但是船上的生活,把人过得日夜颠倒,十分麻木,我因此十分想念曾经双脚挨着地的日子。我突然想起来父亲曾交代过我,码头上有人接应我,那个人是我父亲顶头上司的儿子,在法国已经很多年了。我记得父亲曾给过我他的照片,我当时只是草草应付着,便收拾到行李里了。我翻开行李箱,在日记本里翻到那个人的照片,我的上一篇日记还留在六月,那天记着和妈妈走了亲戚,我一气之下,把日记本扔到海里。

    照片上是个男孩子的照片,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是很英气的长相,照片后面还写着他的名字:江仕荣。

    码头上的人很多,几乎我是被陌生的语言所包围着,法语,英语,上海话,广东话,天津话,我什么也听不懂。我穿过汹涌的人潮,在码头上人不是很多的地方,一个和照片上的人十分神似的人映入我的视线。

    他没穿西装,头发比照片上要长,乱一些,也没有全都梳到脑后。他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脖子上挂着浅灰色围巾,很摩登,很时尚的装扮,我想他应该是我要找的人。他好像也看见我,冲我招了招手,冲我走过来,问我:

    “北平来的林尧卿?”他说话也是北平口音。

    “是,您就是……”

    还没等我说完,他就伸出一只手,对我说:“江仕荣,令尊应该说过。”

    只是简短地和我握了一下手,他就把那只手松开,去拿我的行李,我说不用,他问:“里面是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吗?”

    “没有,就是怕太麻烦了。”

    “如果方便的话就给我吧,你不用客气,以后你麻烦我的事还多着呢。”他不拘谨,也没什么少爷架子,也不和人客气。

    “没有,家父和我说了,令尊是上海丰登银行董事长,这我怎么好意思……”

    “我父亲是董事长,我又不是董事长,你不用和我客气,这儿也没有什么公子少爷的身份,我是我你是你,我们现在只有一种关系。”他说话语速很快,动作也很快,拿过我的行李,继续说:“我们是同胞。”

    “谢谢。”

    “伯父已经安排上了语言学校,在学校给你安排宿舍之前,你和我住在一起,我现在带你去我的公寓,我开车开慢点,你把从码头到我公寓的路认一下,沿途会经过你的学校,这个路你也得记着,我不可能每天开车送你。”他麻利地说着,他从大衣兜里拿出来车钥匙,然后快步走到他的车跟前,打开后备箱,放好我的行李,见我还杵在原地,对我说:“你倒是快上车啊,愣着做什么?”那语气,仿佛我们认识很多年一样。

    我一边上车一边问:“你还会开车?”

    “欧洲不是中国,工业发达,很多人都有汽车。”

    他一边开车,一边和我说:“饿了吗?后座上还有些面包,你可以吃,我只有这个了,不想吃的话,街上有卖吃的店,想吃什么自己下去买,三分钟,我不能等你太久。”

    “没事,不用,谢谢。”我说。

    我在中国也算半个富家子弟,很多富家子弟只会说好听无聊的客套话,还有一部分是像我这样不会说话的,很少见到像他这样说话直接却热心肠的人。

    “你甭和我客气,以后咱俩朝夕相处,你这样说话做事,让我想把你赶出去。”他笑着说。

    “好。”我看着他开车,看路,没有一点富家子弟的样子,但是举手投足,很有修养,谈吐虽然谈不上彬彬有礼,但是贵在真诚。我问他:“你是住在北平吗?”

    “北平?没去过,太冷了。”

    “你的口音倒是正宗的北平口音。”

    “是吗?我在上海租界里长大,小时候我爸工作忙不常回家,我们家其他人汉语都讲的不好,六岁那年我家新来了一个厨子,北平人,我的汉语是和他学的。”

    “怪不得。”

    “结果后来我爸回家,我讲北平话,他讲上海话,我愣是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他说着说着就笑了,我也跟着他笑,他看我也笑,突然严肃起来:“看路,你看,那边那个是你的学校,现在我开车回我的公寓,你把这段路记好了,下周你就要自己走了。”

    我看着那片巴洛克风格的建筑,那里即将是我的学校,这时,窗外下起小雨,小雨逐渐变大。

    “巴黎就是这样,一年四季都在下雨,不过这雨下不了多久。”他继续说,“其实从这里到我的公寓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

    我一时间语塞,只好没话找话,问他:“你刚才说,你们家人汉语都讲得不好?”

    “是,我小时候住在上海租界,中国人很少,包括我母亲,我母亲是日本人,汉语讲得很差,所以我也会说日语,说得不比汉语差。”

    “法语,日语,汉语,你会说这么多种话。”我很惊讶。

    “嗯,准确来说我还会说英语,租界里什么人都有,会好几门外语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好了,我们到了,下车。后座有伞,你先拿上,回头你自己买一把。”说完他就打开车门去拿我的行李了。

    我拿上伞下车,帮他撑着。

    “行李你先拿着,我拿钥匙,我的公寓在二楼,走吧。”

    我就这样到了巴黎,住进了江仕荣的公寓。江仕荣的公寓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豪门阔少的豪宅,那间屋子不是很大,堆满了陈旧的家具,点灯也不太明亮了,厨房里更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书架上摆满了厚厚的字典,书,各种各样的纸,桌子上是笔记,手稿,打字机,和废纸团,地上散落了很多纸和纸团。

    “我的书房就是我的卧室,我这里没有空余的房间了,我把杂物室空出来,你可以住,你要是觉得小我再给你找地方,但是这周是不可能了。”他一面说着一面带我去整理好的储物室。

    他收拾地很干净,我看着他忙碌地不停为我说着接下来生活的各种注意事项,一边说着一边把储物室的窗帘拉开,阳光正好照在他身上。其实他本身就是适合沐浴着阳光,认真生活的人。而我,在他拉开窗帘之后,看到霡霂落雨初霁,彩虹在巴黎一闪而过。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