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8章 第7章
    我在巴黎的第一个晚上,也许是因为累了一天,晚上没有作客异乡的惆怅,储物间的门关不严,总是露出一条缝隙,由此,江仕荣书房里的灯光和打字机的声音顺着缝隙飘过来,窗外是午夜的巴黎,永远灯火闪烁,永远年轻张扬。

    第二天醒来,屋子里听不到一点动静,储物间的窗帘是姜黄色的,遮不住阳光,反而让整个屋子更亮了。窗外的地上湿漉漉的,显然早些时候下过雨,江仕荣昨天停在公寓门口的车已经开走了,可是昨天那把伞没有带走,仍然挂在衣帽架的最下面。桌上留着法式乳酪和面包,桌布上沾了果酱,洒着面包屑,我是最见不得脏乱的。可是我想我现在寄人篱下,只认识他这么一个中国人,突然搬到别处住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麻烦来,不如和他先打好关系。

    桌布不知道多久没有洗,上面沾的果酱有的已经凝固了,面包屑掉在地上,拖鞋踩上去,会被带得到处都是,室内的气味闷闷的,应该打开窗户透透气。我刚把江仕荣书房的窗户打开,风吹进来,他桌上和地上的纸被吹动了,又花了好久我才整理好,他写的很多东西都是关于文学的,雨果的《悲惨世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大多如此,是我这一辈子只知道名字却永远不会看的那种。那些崇高的,流于文字之间的激荡的热情,和他独立,上进的性格倒是很贴合,我看着他的笔记,突然觉得那种感觉很像一个人。

    这时候,那天晚上,鼻尖落雪,眼里仿佛闪烁萤光的乔梦鹃突然浮现在我眼前,我突然想到临别之际她送我的礼物我还没打开看。

    桌布泡在水桶里,我却不知道拿什么洗去桌布上的油污,就随便用手揉搓了一下,便将它拿出来晾在窗外。我有看到江仕荣在阳台养的花草已经完全枯萎了,看那干涸的土,怕是很多天没浇水了,我又拿了杯子给那几盆花浇水。等做完这一切,我迫不及待地翻开我的行李箱,找到梦鹃给我的那个包裹。

    这是我收到过最特别的礼物了,那是用梅子青色碎瓷片做的风铃,每一片瓷片大小都不一样,形状也不规则,我想她不会是真的打碎了一个瓷瓶给我做的吧?它被风吹起来的声音是真的很好听,脆脆的,不同于那些玻璃或是别的什么材料做的,声音有种厚重的质感,又不瓮声瓮气的。我把它挂在储物室的窗户旁边,这会儿刚好起风,于是整个屋子里都回响着风铃的声音。

    包裹里还掉出一页纸来,上面写着:

    我打碎一个瓷瓶做成风铃,为远隔重洋的你,听到china的声音。

    不知道怎么的,一早上都在忙碌地打扫屋子的我,看到她给我写的话,就一点都不累了。突然就觉得,那个被我一时间厌恶的北平,此刻也有鲜活的笑容值得我期待。巴黎晴雨不定,但是此刻阳光很好,储物室里被阳光填得满满的,被子蓬蓬松松的,很适合躺下去,懒懒地翻个滚什么的。

    门外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推开门,老门咯吱作响的声音,江仕荣回来了,他一边换鞋,一边头也不抬地和我说:“楼下有人和我说家里阳台往下滴水,是你晾了什么东西……”

    “完了,桌布!”我突然想起来我是直接把桌布从水里捞起来挂在外面的。

    我去阳台上收桌布,江仕荣也跟了过来,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问:“这些都是你做的?”

    “是,我自作主张,收拾了一下,不过你别担心,我什么也没扔,什么也没有弄坏。”

    “不,房间这么乱,本来你来之前我应该先收拾一下的,但是最近太忙了,学校马上放假了,我的结业报告还没写完,实在抱歉,麻烦你了。”他反倒不好意思了,他把桌布收起来,拧干,又重新挂上去。

    起风了,我房间的风铃又开始泠泠作响,响彻整个公寓。

    “什么声音?”他问。

    “你要看吗?我一个朋友给我的礼物,很特别。”

    “谢谢。”

    梅子青色的瓷片在暖色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有了温度一样,原本清冷寡淡的釉色在此刻也多了些饱和,伴随着略厚重的相互碰撞的声音,就连声音也有了温软和悦的光泽。

    “这是把一个瓷器碎了之后做的吗?好特别。”

    “应该是。”我把梦鹃写的信拿给他看。

    “挺有感情的,是女孩儿写的吧?”他看了以后笑着我问。

    “是,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说,我那时候,还没有对于女孩的喜爱之情,也很少和女孩子接触。我诚然是喜欢乔梦鹃的,漂亮的乔梦鹃,能说会道的乔梦鹃,总是喜欢红着眼眶说着理想的乔梦鹃,没有人会不喜欢吧?但是那种喜欢,我至今无法理解,是怎么样的一种情感。我当时粗浅地理解为,谁都喜欢乔梦鹃,那我对乔梦鹃的喜欢,就和大家对于乔梦鹃的喜欢是一样的。

    “我想的那样?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呀?”他笑着把纸给我,然后看着那个瓷片做的风铃,那指甲弹着一片碎片,让它和另一个碎片碰在一起,“你啊,做事这么温柔,又长成女孩儿喜欢的那种样子,以后肯定会有女人为你着迷。”

    我当时只有被戏谑后的不安,搪塞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江仕荣依然笑着和我说:“你看啊,这才是头几个,以后这样的多着呢。”

    “你胡说些什么?早知道我就不给你打扫屋子了,屋子这么乱,以后怕是没有女人嫁给你吧。”

    我没有兄弟姐妹,以前在学校里也没有特别聊得来的男同学,关于这种事的讨论,是第一次。江仕荣也只不过是个外表看起来很难接近的人,但是实际上人很坦诚,话也很多,有时甚至会和我说很多不着边际却很有意思的话。虽然他之前说他不可能每天都开车送我去语言学校,但是礼拜一我去上学的时候,他还是开车送我去了,并且此后的一周,他每天都开车送我。我和他说过我已经认得路了,但他还是坚持要送我去,找的理由也有些牵强:他每天晚上都会开灯看书到很晚,打扰到我睡觉,因此他要补偿我丧失的睡眠时间,让我早上多睡一会儿,然后开车送我去学校。我为了让他停止这种补偿,每天晚上也学他开灯看书,直到他那边的灯关了,我这边也才睡觉。

    他知道了我的意思,也就不再送我了。可是他也没必要送我了,他所在的大学预科和我的学校都相继放假了——圣诞节要来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