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19章 第18章
    东北沦陷,那是什么概念?是日本占领了好几个日本那么大的地方,那时候,那样的事,无论是多么玩世不恭,铁石心肠的中国人,心里不可能一点波澜都没有。更何况是远在重洋,日夜思念故乡明月的我。那是晴好的暮春,风烟旖旎,暗香浮动,我从语言学校里毕了业,笑容僵在脸上,掉都掉不下去,从镜子里瞥见,像是被风吹了一夜,变了形却已经凝固的水泥。那时候我十六岁多,人生里唯一值得我快乐的事情就是一张回家的船票。

    我在住了两年的江仕荣家的储物间里收拾着回国的东西,江仕荣在客厅里看书,他一会儿坐在沙发上,一会坐在地毯上,一会儿干脆坐在阳台的蒲团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经过我的精心侍弄,已经葳蕤葱茏,在春之光涟里散发着与屋里压抑气氛极不相融的生命力。

    “这花多长时间浇一回水?”他问我。

    “我前天浇过了,你下个礼拜再浇吧,要是下了雨,淋上几个钟头就不用浇了。”

    我看着我窗边落了灰的风铃,那是临别之际梦鹃送给我的,时至今日,我仍然在想着她,可是事实是我们断开联系已经大半年了。我想这事情我再自责也于事无补了,而事情总是要翻篇的,于是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摘下来,江仕荣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我房间的门框边上,站在了我的后面。

    “怎么?打算拿下来了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没和他说过我和梦鹃之间的事情。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我问他,问得突然而正式,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只是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

    “我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人喜欢的。”末了他丢给我一句。

    怎么可能,这样的人无论是在法国还是中国肯定是大票大票的人追逐的对象,若不是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不然我一定会认为他是那种上海滩风月场上的初出茅庐却人气颇高的花花公子。

    “不可能!真的假的?怎么看你这家伙都是受人喜欢的那种啊。”我一边叠着衣服一边看向他。

    “是真的啊,你跟我住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有和我聊得特别来的女人吗?”

    “你整夜整夜地不回来,我可不知道你去干了些什么好事。”我猜他肯定是在约会。

    “没有的事。”他转了个身继续躺着。

    “有吧有吧?绝对是有的,谁呀?同学还是酒吧舞厅的女郎?那么晚了,不会是哪家大大小姐吧?”

    “你好烦啊,吵死了。”他把一个枕头扔向我,“快点收拾东西。”

    “无聊,你什么都不说啊。”我只好下床继续收拾东西,“你家里是不是已经给你订婚了,怎么想也是有可能的,你这样的家庭,不是很常见的吗?对吧?”

    “没有,我是不会接受包办婚姻的。我只是觉得现在应该以学业为重。”

    “哇,好正经!”我调侃道,又挨了他一记枕头。

    “你怎么那么多事。”他坐起来把枕头拿过来,然后继续躺在床上看书。

    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还是希望生命里这样短暂快乐的时刻多一些,再多一些,多到足够缀连成整段整段,无论是多么痛苦的时候一回想起来还是会笑一下的回忆。我在这么想的时候,已经是在回中国的船上了,江仕荣不在我身边,谁都不在我身边。熙来攘往,目之所及,全都是匆忙的过客和奔流的海水,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此生大概都是仅此一面,并且错过也毫不在意的那种。

    至于当时我为什么会发那么多无谓的感慨,我也全然不知道,那时候只是感到绝望,关于我个人的绝望,对国家命运的绝望,犹如行船的黑夜一般笼罩着我,即使那天晚上有星星,闪亮地散落在夜空里,一颗,两颗,三颗……

    一共有七十八颗,七十八颗死亡和七十八颗永不瞑目,七十八颗带血的无声的哭诉。以及七十八颗无名的星宿仅仅是无边黑夜之下,为人所看到的冰山一角。到底有多少正在燃烧的,陨落的,死亡的,死不瞑目的,悲哀的星星,谁也不知道。

    中国,北平。

    干爹来接我,他消瘦了很多,那天他穿的西装是很多年前他就穿的,是他很喜欢的一套,可是现在他穿着,总是没有当年的潇洒。肩膀的地方像是空着一样,眼窝也是,深陷着的,很憔悴。他见到我,很高兴地向我挥了挥手,只是挥了挥手之后,又弯下腰去咳嗽。我连忙跑过去,他还是在咳嗽,咳个不停。。

    “您没事吧?”我拍了拍他的背,一手抓着他的袖子,我触到他袖子的那一刻惊呆了,触电一般把手缩了回去——袖子之下,是极其细瘦,像是只剩下骨头的胳膊。他看到我,冲我笑了笑,然后要帮我拿箱子,可是那样子很勉强,我摆了摆手,他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执意要帮我拿着。

    “回来啦,听说你毕业了。”他声音也变了,没有之前浑厚低沉的声音了,气息是飘着的,很轻,很轻,和他整个人一样,码头上的风很大,他的声音和他整个人要被吹走了一样。

    “您好像病得很重。”

    “不要紧的,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年纪大了,好的慢一些罢了。”我每次回来一趟,就能明显感到他的苍老,他还是之前那个他,可是头发白了很多。

    “我妈呢?”我问他。

    “她还在热河,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你要理解她,北平是她的伤心之地。”他说这话的时候又咳嗽了两声。

    “我担心她的安危。”我说。

    “不打紧的,要她一个人散散心也好。你们家的事,我只能帮到这里了。”他说着,我再一次看到他袖管之下枯瘦的手和胳膊。

    “您好像瘦了很多。”

    “药物所致的,西洋的药有副作用,病人变胖变瘦都是在所难免的,过段时间就好了。”他装出很轻松的样子,可他不知道他的笑容有多勉强。

    “回家吧,有你爱吃的糖醋鱼和……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嗽。

    院子里再没有任何一种花了,连杂草也被刈过了,庭前什么都没有,颇有物是人非的苍凉感。

    “很难看吧?我前些日子一直病着,没空打理,索性叫人把它们修理掉了。等来年我病好了,咱们再种别的。”他和我说这话的时候,气息完全是弱的。

    “外头凉,咱们进去说吧。”

    “尧卿这回回来,不仅长高了,更懂事了不少。”他看着我欣慰地笑了笑,用瘦的有些吓人的手轻抚着我的肩膀,我这才发现我竟比他还高了。

    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一直伴随着他的咳嗽,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的样子,他咳完,或是咳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抬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冲我很勉强地笑着说道:“真不好意思,总是这样。”

    “您好像身体很不好,我很担心。”我说。

    “是,不过你别担心,会好起来的。”他对我说,说罢还拿筷子给我夹菜,叫我多吃一些。可是我注意到他的碗里的米饭只是动了几口,肉和菜也吃得很勉强。

    “我吃好了。”我对他说道。那时候我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毕竟不是傻子,我也曾经听人说过些重病之人的样子。看着干爹的样子,我心里很乱,可是又不敢问他,我真的很害怕他什么话也不说,那样的话,就是默认的意思。

    “不再吃点了吗?不合胃口吗,还是太累了?”

    “嗯,坐了好久的船,时间完全是颠倒的,我想睡一睡。”我越想越害怕,不能再面对他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在他面前哭出来,反而让他更担心。

    “这样啊,你去楼上睡觉吧,还是原来的房间。”他说,小时候,我经常住在他的家里。

    我走上楼梯的那一刹那,泪水已经绷不住了,伴随着身后传来的咳嗽声,小声的啜泣也许不会被发现,然而在关上房门之后,好久没流下来的泪水还是涌了出来。不敢放声哭,只能用被子蒙着头,哭到没什么力气,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的时候了,头很疼,睡了很久之后,人反而不精神,就连爬起来站在地上,脑袋都昏昏沉沉的,耳边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过了几分钟,意识和知觉才完全恢复,楼下好像有人在说话,窸窸窣窣的。打开门,竟然是父亲,他和干爹在楼下的客厅交谈。我不愿意见他,于是我关上门,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依稀可辨。

    “尧卿还是不肯见我吗?”那是父亲在说话,他的声音明显是浑厚的。

    “这两年那孩子受了多少委屈您不是不知道,他终究是个孩子,再给他些时间吧。”干爹的声音和父亲相比,很是有气无力。

    “终究是我亏欠他的,我还是想尽力地弥补他。”

    “这话是不错,只是他现在心性乱的很,怕是理解不了您的意思,更是没办法和您见面的。”

    “可他毕竟是我儿子,我带他回去,您总这样拦着。”

    “尧卿也是我儿子,我对他您是知道的,我一直把它当成我的儿子。”

    “我当然知道您对尧卿很好,我不是这个意思……”

    干爹说话虽然有气无力,但还是很强硬地打断了父亲。

    “我就这最后一个愿望了,您就是不愿意满足我吗?您和尧卿是亲父子,日后相处的机会真的很多,可是我,我真的时日无多了,您把尧卿接走去了上海,我哪天死了都没人给我收尸。尧卿每回回来都匆匆忙忙的,他下次回来我都未必活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您不要激动。”

    “我待尧卿有多好,您是看在眼里的,我既然认了他这个干儿子,就拜托他为我披麻戴孝了。我想我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吧?”

    我听到这里终于是听不下去了,听到“时日无多”、“披麻戴孝”这样的词,忍不住推开房门,跑下楼去。他们两人看到我,都很惊讶,父亲上前想要看看我,干爹的眼睛始终不敢看我。

    “您说的都是真的吗?您为什么每次发生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呢?”我跪在他面前,摇晃着他枯瘦的手,唉,我早该想到的。

    眼泪终究是在他别过脸去不愿直视我,只是轻声叹气的时候流下来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