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20章 第19章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我看着他枯瘦的手,还有他微弱地叹着气无力的样子。这世上爱着我,真正关心我的人本不多,如果他真的去了,那我真不知道在这世上还能依靠谁。

    “尧卿,你听我和你说……”父亲拉住我的胳膊,被我一把甩开。我不想理他,我只想知道干爹怎么样了,他虽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是小时候父亲工作忙,很多时候我都是受他照顾。

    “您先回吧,由我来和孩子说。”他看着我们父子不和的样子,眉蹙了起来,很无力地说着。父亲愣了一会儿,也只好作罢,对我说道:“那我改日再来看你们,你好好照顾干爹吧。”

    父亲推门的那一刹那,影子被门外的斜阳拉得很长,在偌大而空旷的客厅里,他庞大的影子幽幽地颤动在墙上。阳光给那巨大的影子描了边,我正巧在他影子里,与我同在影子的黑暗里的,还有墙边放着的一盆风信子,开得不是很好。大多数的家具和物品,都是在一半影子和一半阳光里的。唯有干爹和他倚着的沙发,是完完全全曝露在姜黄的夕阳之下的,那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同时像是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了一层罗曼蒂克的颜色。在我这个角度,他脸上的皱纹不是很明显,看上去,像是很多年前他仍然风华正茂时的样子。我真怀念那个时候。

    那时候的他是北平出了名的人物。他在一家报社做编辑,并且很快就升任了副主编,那年他才三十多岁,还没有戒烟,他穿着雅致,品味考究,带着金丝边的圆眼镜。在和今天同样灿烂的阳光之下优雅地点燃一支香烟,阳光把他潇洒立体的轮廓勾勒得宛如一尊古希腊雕塑,那是我最初最朦胧的关于美的认识。

    他是个趋近于完美的人,那时候,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这套沙发上,坐满了许多思想前卫的年轻人,他们针砭时弊,激情澎湃,他们痛斥当局,谈论政治。干爹主要负责的一份杂志上登载了许多激进的言论,很多辩论的文章,有些是他写的,有些是他那些朋友写的。那杂志叫什么我忘了,可我记得有一期杂志上登了一份广告,那是某种香烟的广告,广告上的男模特矫揉造作,太过脂粉气,父亲指着那则广告,说还不如让干爹去做模特,效果一定很好。干爹听到后笑得前仰后合,随性地仰在沙发上,而他现在也是靠在沙发上,和当年一样的动作,现在离那个时候只是不到十年的时间,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亲把门关了,屋子里再也没有斜阳,我能听到他的喘息。

    “尧卿,你坐。”他说,语气越平静,我就越是想哭。

    “尧卿,我这辈子没有娶过妻,没有孩子,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所以等我走了,这幢房子就是你的,你不用回到你爸爸的家里去。”他说着说着得意地笑了,可是我才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继承他的房子,我只想他一直陪着我。

    “您别这么说。”我不肯面对着他,怕他看到我哭的样子难过,可是话说出来,带着哭腔,我控制不住,想必他是知道我此刻的情绪的。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但是心肠有时候太过慈软,总是一味地轻信。当然,你年纪还小……”他自顾自地说着,然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拿帕子给他,他摆了摆手,又说道:“这些话,本来我打算等到你成年的时候再说,可是我怕我不说,就再没机会了。”这回轮到他眼中划下泪水,嘴角泛起一抹凄凉的笑容。

    “你要记着,无论将来你父亲怎样不是,你只管做好你作为儿子的本分,不然你们林家的家产,都要拱手他人了。你不要嫌我算计,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母亲考虑。你母亲有她自己的难处,你要多懂得体谅。只是有时候你也不能随着你母亲的性子来,凡是应得有度,你母亲她……现如今也很不如意,以后只有你能帮着她了。”

    我握着他的手,冰的,毫无生气的,宛如握着一副骨头。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惦记着我的事情。

    “尧卿,不要嫌我啰嗦啊。”他看着我拧着眉头,伸出手去拨弄我额前散乱的头发。继续说着:“我这个做干爹的不称职,没能亲自看你学有所成,娶妻生子,还要让你这么小就送我走,我真过意不去。”

    “您别这样说。”他真没有一点对不起我的地方,是我欠他的太多了,我还曾经那样误会过他,恨过他,甚至暗暗地诅咒过他,现在想来,倘若我当时的诅咒真的让老天爷听到,现在在他身上应验了,我真的没法原谅自己。

    “尧卿将来想做什么?”他问我,“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说你想做个演员。”

    “是的,您还记得。”

    “你十四岁那年过生日的时候和我说的,那天我领你去看了话剧,是什么来着?《罗密欧与朱丽叶》还是《威尼斯商人》?”

    “都不是,是《哈姆莱特》。”

    “哦,我记起来了。你那时候居然哭了。”他笑着对我说,“时间过得真快,你就要十七岁了,新历的九月十一日过生日,对吧?”

    “是。我会准备去申请巴黎学习表演的专门学校的。”

    “好,我支持你,趁你年轻想做就去做吧,到了我这样的年纪,无论想做什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能有多老?他才四十多岁,五十岁还没到,头发便已经白了一大半,他并不是常年操劳的人。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了很久,聊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我这才意识到我现在许多幸福的回忆都是他一手制造的。现在每当我回忆起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那些遥远而清晰的事情,再目睹着眼前残破不堪的现实的时候,巨大的落差与痛苦便蔓上心头,吞噬着我所有能感知快乐的神经,压迫着头和心脏,人一下子就哭出来了。

    我自从去巴黎之后就再也没在中国停留太久的时间,而这次停留了多久,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我真的忘了,我只记得那时间长到我收到了江仕荣从巴黎的公寓里寄来的信,问我为什么还没回来;长到就连干爹都催我赶紧收拾东西回法国,长到我能感知到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直到那天的到来。

    那天夜里下了霜,早晨起来,天上尽管挂着太阳,可是一出门,冷到牙齿打颤。干爹起的越来越晚,有时候昏昏沉沉能睡一个上午,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在此之前我就已经写信给了母亲,叫她早些回来,父亲也知道了这事情,每天都会来看他。

    我像往常一样去买早晨吃的包子和粥,吃饱了再带些回来给干爹,他是吃不了多少的。我那时候每天提心吊胆的,人在那样的处境之下,是会忘记哭和难过的。现在想来,那段时间里干爹真的是在极力地掩饰疼痛和面对死亡的恐惧,可笑的是那个时候的我竟然对此毫无察觉。

    那天当我拿着包子推开门的时候,干爹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很吃惊,站在门边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我以为那扇门推开,我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要知道,那个时候他连走动的力气都很少有了。

    “愣着做什么?”他把报纸放下,摘掉眼镜,走到餐桌前,对我说道:“我饿了。”

    “您……”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那时候也不明白那就是回光返照,天真地以为老天爷开眼,他真的会慢慢好起来,赶紧把包子递给他,说道:“快吃吧。”

    他吃了两口,皱了皱眉,我以为他还是吃不下东西,正准备收拾东西,他却说:“这包子味道差极了,我想吃白玉酥。”

    我更加震惊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看着我的模样,笑出声来问我道:“今天这是怎么了?魔怔了?”

    “没,没,您坐着,我给您买去。”我高兴极了。干爹想吃东西,那就说明他快要好了,我以为我生命里终于有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我出了门跑得飞快,那天天气也正晴好,刚下过雨,又凉了一些,虽是初冬,可是那天难得的暖和。跑起来,风也正好,是适合出门闲逛的日子。我买了白玉酥,又买了山楂锅盔和牛舌饼。白玉酥油汪汪的皮在阳光下泛着光润饱和的色泽,今天买到的山楂锅盔一点渣也没掉,牛舌饼也是出奇的规矩,而且各种口味都有,真好。卖东西的老板换了人,是个很好说话的女人,见我买了这样多的东西,给钱也爽快,便送了我些饶头。回来的路上,风有些大了,却还是舒服的。北平的冬天比巴黎干燥,头发长了,被风吹乱了,脸上痒痒的。在路边玻璃倒映上看,头发确实是该打理了。

    剪成什么样好呢,我长大了,想把头发全都梳在后面,把额头全都露出来,那是巴黎流行的样式。嗯,那就试一下,等干爹好了,正好可以在过年之前把头发好好捯饬一下。

    回家之后,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干爹,他伸出手撩开我额前的头发,仔细地看了看,说道:“不错,这样很时髦呢。”

    他的手也不那么冰了,有了些温度,我想假以时日他会好起来的。

    是的,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吃过饭之后,他望着窗外开始发呆,我泡了他曾经最喜欢的玫瑰花干茶,他抿了一口对我说道:“我那院子太不像话,光秃秃的,客人来了要看笑话的,你觉得种点什么好?”

    “我觉得先前就很好。”

    “唔,还是老样子?”

    “那您觉得呢?”

    “我先前看《枕草子》的时候,里面有一篇讲的是有个宫人在庭前种满杂草,每日的清晨杂草上就会有露水,很有趣啊。”

    “您不会想要种杂草吧?”听起来是很风雅,可是这样漂亮的房子前面满是杂草,怎么想都是暴殄天物。

    “我想弄个池子,池子里种些睡莲。”他说,“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莫奈,很想种出来他那样的睡莲。蓝色,粉色,绿色的睡莲,都很好看。”

    “那要费好大一番功夫了。”我笑着说道。

    “《枕草子》里还说呢,春天破晓最好,夏天夜里最好,秋天是薄暮,冬景尽在晨朝,也就是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吗?”

    “是啊,先前也不理解,可是你看,外面挂着红色的太阳,屋里烤着红色的火,在没什么点缀的冬天里,不正是素以为绚吗?”

    “您说的是。”我看了看外面,灰白的天空里挂着红色的太阳,颜色很温暖,红色的太阳没有白色的太阳晃眼睛,是可以直视的。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干爹好像不知道累似的,下午父亲来探访,也很惊讶,可是他的惊讶与我不同,他并没有因此而像我一样高兴。我那时候没有理他,现在想想,他也许是不忍心告诉我残酷的真相。

    第二天的早晨,比前一天还要明媚,阳光早早地照进窗户里,屋外有北朱雀在叫,它翅羽殷红,在一片萧索的冬天里是最无法忽视的存在。我热好了油茶和山楂锅盔,正准备给楼上的干爹端上去,突然我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巨响,我心里“轰”地一声就炸开了,赶紧向干爹的屋子里跑去。推开门的一瞬间,我浑身上下都僵住了。

    干爹倒在地上了,我扶他起来,他比前几天我扶他的时候还要轻。

    “尧卿……”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只是在喘气,但是他不断地呼着我的名字。

    “尧卿……我,我怕是要去了……你可得好好听你爸爸的话,以后的日子,干爹……不能陪着你了。”我扶他躺下,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干爹也很舍不得你,想再多陪你两年,多想……多想看你长大成人啊。”

    这下他也哭了,我也哭了。

    “我才四十多岁,我不想死……”他闭上眼睛,可是眼泪还是流下来了。

    “您别这么说,我,我去打电话叫我爸来。”我哭着说。

    “别……昨个儿我就已经知道我不行了,早就通知他了,傻瓜……坐过来点儿,我想再多看你两眼,我再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就彻底忘了你了……我不想这样……我想记着你,记着你的样子,下辈子……下辈子还想遇见你……不过,不想再做你干爹了,让你看着我走,我心里真的很难过,下辈子,咱们做一辈子的……朋友。”

    “干爹,您别走,您别走,我求您了,您说过的,您要看着我长大的,您别走啊……”任凭我怎么呼喊,他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他时不时地会吐出一些字来,含混不清的,有的说着“别哭”,有时候念叨着我的名字。

    “爸……”我第一次这样叫着他,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了。

    他应该是听见了,高兴地咧了一下嘴角,轻声应了一句,眼角又流了些泪,就再也没应答过我的话。

    我攥着他的手,不凉也不热,我想这么一直陪着他,他好像就是睡着了,时不时说点梦话。他的手还有点力气,会稍微有点力气地拉着我。

    “清秋……清秋你来了……”

    清秋是我母亲的名字。

    “一大早上的……雪天路滑,快去,快去为她掸去衣服上的雪。”

    这是干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太阳很好,没有下雪,父亲和母亲,都没来为他送行。

    我不知道那句话背后是怎样一个故事,但我最终在悲痛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他那天和我说的“冬景尽在晨朝”对于他的意义。

    冬天的早晨真的很美,素晴的天空中挂着暖红的太阳,北朱雀落在窗外空旷的枝桠上,而我失去了这世上最在意我的人。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