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21章 第20章
    父亲在中午的时候赶来,我告诉他干爹已经走了,他错愕间失声痛哭,疾步走到干爹面前,一遍遍呼喊着他的名字。

    “寄亭……你慢点走啊,你怎么不等等我呢?寄亭……”

    父亲这样说着,语气充满哀伤,他们两人很久以前就是朋友,可我终究没有告诉父亲干爹走之前呼唤着母亲的名字,我也永远不会告诉母亲。就让这个秘密一直持续到我和他黄泉下相见的时候吧,我想。

    之后,干爹生前的朋友,共事,甚至是收他曾经编辑刊物启发的人前来吊唁,送来挽联,听说他只有我一个义子,大多唏嘘不已,我在他们的口吻中,拼凑出一个音容笑貌和蔼可亲的人来,可是那个人现在再也不能笑了。他就躺在冰冷的,阳光照不到的棺木里,再也无法抬头看看太阳,无法笑盈盈地见客入来,添茶谈笑,再也无法合上书卷,吟咏风雅了。挂满了丧幡的灵堂一到晚上就泄满了轻柔的月光,天很晴,是月明星稀的绮丽夜晚。父亲和我并排坐在灵堂里守夜,我们两人始终一言不发。

    “你在巴黎怎么样?我很挂念你。”父亲率先打破了沉默。

    “挺好。”

    “我听说你法语学的很好,已经从语言学校毕业了,是吗?”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呢?中学需要我替你安排吗?”

    “不了,我下一步打算直接去表演专门学校。”

    “是想做演员吗?这条路可不好走啊。”他说。

    “可是我其他事情也做不好。”

    “你去做吧,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我很感谢他一直这么支持我,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尊重我的感受,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了,可是只要我一想起来那天和梦鹃走在街上,他手里牵着的小女孩叫他“爸爸”的情形,我就很难过,心口堵得慌。我想我是一辈子都忘不掉了。末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原本我以为他会就此作罢,没想到他继续说道。

    “我向你这么大的时候,乘着轮渡,也是从天津出发,去往日本学商科,走的时候还要向大清国的方向跪拜。你爷爷一直不同意我这么去日本,也不同意我从商,当时我很执拗,和他大吵了一架,之后也没有过书信联系。你爷爷啊,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让我见,我在日本收到信赶回来之后,你爷爷已经下葬了。他一辈子都不肯原谅我了,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有了孩子,一定不要让他记恨我。”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他继续说道:

    “我时常在想,如果当年我听了你爷爷的话,是不是现在就不会那么后悔了。”他眼角闪过一点泪,月光的缘故,我察觉到了。

    “你要是当年听了我爷爷的话去考功名,咱们现在一定过得很落魄。”选择本来就没什么对错的,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他也苦笑了一下,对我说道:“我已经没有其他想法了,我就希望你不要恨我。可是我自己也知道,这在你心里是一个坎。”

    我该恨他吗?恨他亲手破灭了我的幸福,可是我的幸福,我的憧憬仅仅是我的憧憬,他作为我的父亲,实在是没有必要满足我。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是这事情发生在我的身边,我就再也说不出这样无关痛痒的话了。

    “可是你不也尽量在弥补你对爷爷的愧疚吗?”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的名字是你起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是爷爷一辈子的愿望。你起这个名字,也许是为了让爷爷泉下有知,你没忘了他的志向。”

    “你很聪明,什么时一点就透。要是你愿意去学商科,将来也能风生水起。”

    “你忘了,我的算数很差。”

    “做生意,数学是一方面,揣度人心也是一方面。数学的东西可以交给人来代劳,可是人心向背,周转调度,只能靠自己。”他顿了顿,然后问我:“为什么会想着学表演?”

    “因为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着去演绎别人的故事,这样自己的人生就算再糟糕,也算是眼不见心不烦了。”我自嘲地笑了笑。

    “你这可算逃避啊。”

    “算是吧,可是宿命的悲哀,每个人都逃不掉的,对吧?”我反问他。

    “什么宿命不宿命的?你还小,悲哀什么的对你来说还太早了。”

    我没再说什么,轻纱似的窗帘被风吹开,满堂的白幡因风而起,在月光之下寂寞地轻舞,这时我注意到窗外的月光被烟似的乌云蔓上,那云往来翕忽,俶尔远逝。庭前的一大片空地上还没来得及种上任何植物,空荡荡的,月明之下,格外清冷。我仿佛能想到小时候,也是同样的场景,我就坐在种满花的院子里,夏天的风吹开暗香,吹来远方传来的口琴声,口琴里是一曲《long long ago》。

    我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不知道是当时望着满天繁星在院中纳凉的的我,还是那时候坐在灵堂里穿着黑衣的我,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了。

    “请你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请你给我唱那动人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歌声依旧悠扬,可是唱歌的心境却一次次变化,我记不清那时候的我,坐在灵堂前有没有唱那首歌,可是我却能记起来,那时候我是哭着的。窗外一点点地明亮起来,冬天的早晨向来出来的晚些,天空中却泛起光亮。我看到庭前的树上白雪飘落渐融,不知何时下起的雪。

    父亲和我都没有说话,他给拿来一件毯子给我披上,我们就这样无言坐到天明,各自心里都装着一份哀愁。

    母亲回来了,她瘦了很多,面色也很不好,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想必她也很艰难。她看到干爹的棺椁,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情,一定比我和父亲都要复杂。她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肩膀轻轻颤抖,抖落了衣服上的雪。

    我想起了什么,走上前去,为她掸去身上的雪。她惊愕地看着我,露出一个苦笑,说道:“儿子真的大了,懂事了,你干爹泉下有知会开心的。”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干爹这辈子拜托我的最后一件事,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干爹出殡的日子到了,我捧着他的异象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纷纷扬扬的雪花被狂风吹动,和圆圆的纸钱在空中交织着,像是无声的序曲,伴随着我们活着的人纠错纷杂的命运在不知名的将来打转。我一点点地亲眼看着他们挖下一个巨大的坑,然后把棺椁放在里面,几个人,一铲一铲地往坑里填土,这世上最疼我的人正在一点点地离开我,可我只能袖手旁观,目送他远去。我看那土薄薄的一层盖在棺椁上,心里仿佛被刀剜开。他生前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场景此刻都历历在目,我们之间早已经不仅仅是义父子的关系,更多的是朋友,父子,知己。

    “尧卿……别走,我想再看你两眼。”

    “我怕我这眼睛一闭,再睁开,就彻底忘了你的样子。”

    “我走了,你得好好听你爸的话。”

    还有之前,他还没有生病的时候和我说的。

    “算术考砸了没关系,一会儿我去和你爸妈说。”

    “又跟你爸吵架了?你爸工作忙,没空陪你去公园,走,我陪你去。”

    “别害怕,干爹护着你,他们闯不进来,他们离得远呢。”

    我眼看着土要把干爹全都盖住,此生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我抢过身边那个人的铲子,不顾一切地叫他们停下。

    “停下!都停下!你们别埋了!”

    “尧卿!别胡闹!”父亲呵止我,我没理他。

    “都给我停下来!不许你们埋他!”

    “尧卿!”父亲走过来,和身边两个人一起把我拦下,铲子掉在地上,被人拿起来,他们继续埋着棺椁。

    “我求求你们,里面的人是我最亲的干爹,你们别埋他了。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他说,还有好多事情想要请教他。”

    “尧卿你听话,到妈这里来。”母亲搂过我,让我别再过去,可是我看着那土一层层地盖上去,我已经看不到棺木了。

    “你们别,别埋他,我求求你们了……我求你们了。”我几乎是要跪下求他们了。可是谁也不听我的话,伴着飞雪,纸钱,风和冬天里稀薄的暖,干爹一点点地消失了。

    “你说你们把他埋了,我以后回了北平谁来接我回家?我受了委屈,谁替我说话?以后谁还能记起来我的生日?谁能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伤心难过?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再也不可能有了,再也没人能准备我最爱吃的东西,接我回家,再也没人知道我最喜欢喝的花茶并且亲手给我泡,也再没人能猜中我的心思,没人愿意和我谈心了。

    雪一直下着,坟冢垒砌起来,我感到眼前一黑,大约是晕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早上,雪停了。屋子里的白幡没有撤下去,红色的碳火明明灭灭,窗外是一片缟素的萧条世界,红日初升,窗外树上的雪一点点地化着,淌下一滴水,像是泪一样。

    我走下去,外面的人在拆灵堂,干爹已经过了头七,很多白幡都已经拆了下来。我还病着,父亲叫我回去躺着。我身上困乏,却躺不住,只好在屋子里帮忙整理干爹的遗物。

    我细细地整理着他生前写的稿子,他虽是编辑,但是文采很好,经常自己写些东西。那时候我还小,他写的大多是歌颂人民,自由,解放,我不愿意看,而现在,那竟然成为我睹物思人的信物。

    我从不知道干爹居然有笔名,因为他每次刊登在刊物上的文章的落款都是“沈寄亭”,可我从他的书架上看到很多用他的笔迹写的东西。

    原来他还写过爱情,写过诗。

    今天我见到了你/雨过天晴/我把伞收起来/马路对面的白旗袍/是你/从前相遇/都是在我无眠的夜里/我把窗帘拉开/皎皎空中孤月轮/是你/我望着你安恬的笑容/便可知你/安恬的梦境/你怎么知道凄楚如我/是怎样的想你/现在/我们终于在现实里相遇/你向我走来/浪漫的纯白色花朵/是你/你走向我/我反复确认/这不同于以往的梦/我悄悄地望着你/没有寒暄/没有停留/你径直擦过我的肩/□□着我/苍白色的憧憬/我们的相遇/结束/结束在因为习惯了/再见,别离,死亡/而见怪不怪的/白森森的人间里

    落款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笔名,念秋。

    如果有一天,我要给你写信/我会用鹅黄色的信封/装一片经年的落叶/请你千万不要诧异/它代表一个梦碎的秋天/我的信/是你最喜欢的诗里的“南风知我意”/是你北国故里的旧梦/是你梦醒后/蹁跹而转瞬即逝的风/当我给你写信/请你耐着性子/把它读到最后一个“敬启”/因为我啊/每一个字都写得小心翼翼/当我给你写信的时候/就好像我在昔日的时光里呼唤你/你就站在藤萝架下/藤萝架/沐浴在春天里/我给你写信/就像一颗点缀着夜空的星/沉默,没有姓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想照亮你

    这次的笔名是“雨桐”。

    干爹不为人知的笔名有很多,而每一个笔名,多多少少,竟然都和我母亲的名字“清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诗,都是关于思慕与爱恋的,大约是写给我母亲的,而我母亲不知道。

    只是这样的诗,落款时间是近几年的很少。近几年,干爹创办的刊物大多停刊,他主要是在一篇名叫《新锐》的杂志上发表言论,很少见地发表政治观点的时候也用了笔名。那本叫做《新锐》的杂志,我只看了几个字,就觉得十分危险,上面刊登的全是激进而危险的言论。

    什么“十月革命”、“斯大林”、“社会主义”、“共/产/党”之类的话,通篇都在赞扬社/会主义,痛批时局,力求主动抗日,效仿苏联。诚然我是知道只是时下进步青年们所热衷的,但是我也知道那是十分危险的。我记得干爹的来信上表达过他对时局的不满,可我没想到他也居然这样先进。

    《新锐》杂志,我回想了一下,好像几个月前在书店见到过,这样的杂志不应当被禁掉吗?我觉得好奇,在空闲的时候问了父亲。

    “《新锐》在上海很出名,观点很激进,但是受很多年轻人追捧,介绍了很多西方的文学作品,也介绍西方的先进思想。好像尤其介绍过苏联,主编是个很厉害的人,叫鹿鸣,据说已经被捕,杂志也多次被禁,甚至报纸上刊登过他已经死在监狱里的消息。可是没过多久,《新锐》再次在租界里复刊,而且鹿鸣还公开声明自己没有被捕,言论不必说,反而更激进了。”父亲说着,语气里居然带着敬佩,看来《新锐》是真的很厉害。

    下午,我又翻看了干爹书架上所有的《新锐》杂志,干爹竟然和鹿鸣这样的人物多次展开关于抗日的讨论,一次次地呼吁着人们不要忘记国仇家恨。

    就是这样一个崇高伟大的人,永远地离开了我。窗外,阳气逐渐上升,地炉与火盆里的炭火大多化为灰烬。糟糕。

    果然,冬景尽在晨朝。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