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走后，很快就是新年，我在巴黎的时候盼望着的故乡的新年，此刻显得多余而寡淡。父亲叫我去上海过新年，我没有答应，留在北平和妈妈作伴。大约是因为丧居，或者是母亲和娘家糟糕的关系，过年的时候鲜有客登门，也没人来拜年。但是毕竟是过年，我们都强打起精神来。把炭火烧得很旺，还叫人打扫了已经积灰的壁炉。当年干爹装壁炉，纯粹只是为好看，北平的冬天，实在是用不到那样的东西，可是今年，我们都很想把壁炉烧起来，大约是因为心里寒冷。
除夕那天，母亲开了红酒，独自坐在地毯上，把头靠在沙发扶手边，一个人自顾自地喝了起来。我想这几年来母亲一定是受了很多的委屈，我先前看她筹备年夜饭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出了，她竟然会自己做饭了，而且做得还很不错。她从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看到人家杀鱼都要皱眉，现今却能烹调一桌鸡鸭鱼肉。她一边喝酒，一边像是醉了一样，笑出声来，笑声在窗外热闹的爆竹声中凄然寂寞。
“妈，怎么一个人在喝酒？”我坐在她身边，把她手边的酒杯拿过去，可又被她拿走。
“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她自嘲地笑了笑，抬眼看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脸，她的手比印象里她上次牵我的时候粗糙了很多。“儿子长大了，变得帅气了很多。”
我无奈地笑了笑，对她说：“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她摇了摇头，只是笑，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往杯子里倒酒，说道：“只是今天。”
“不只是今天吧？”我说道。母亲从前是不怎么喝酒的，现在眼看着第一瓶红酒已经见底，想来是平日里没少借酒浇愁，才慢慢练上去的酒量。
“巴黎好吗？听说你从语言学校毕业了。”她没有再回答我。
“是的。”
“将来想做什么？你长大了，我可管不住你了。”
“想做演员，想去表演学校。”
她一下子就笑了，也许是因为喝醉了，所以笑得更夸张一些，笑了许久，才磕磕绊绊地说道：“世道是真的不一样了啊，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这样身份的男孩子想做戏子是要被家里打断腿的呀。”
“可是时代的真的不一样了，现在……”
她又打断了我，说道：“你啊，我和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孩子，真的是把你宠坏了，什么事都不去勉强你，只盼望着你健健康康长大，平平稳稳地结婚生子。所以你也真的是什么都不太行，小时候被人欺负也只知道跑回家哭……”
“您提以前的事情做什么……”我想到我从小就爱哭懦弱的样子，突然感到有些遥远。
“那时候我就和你爸爸抱怨，惟一的儿子性格这样软弱，怎么继承父亲的家业，可是你猜你爸爸怎么说，你爸爸说，他只有这张脸好看，以后大家看到他那张好看的脸，都不忍心欺负他了，哈哈哈哈哈……”妈妈说完，就笑个不停，我也觉得很好笑，可是我仔细想想，好像爸也没说错，我好像也没其他优点了。
“于是，我们从那时候就没有再对你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你快乐健康的长大，你算术考试从来就没有得过优秀，到后来……你中学二年级的时候，干脆骗我没有算术考试，其实在那之前我和你爸爸就商量过送你去巴黎，看能不能激发你的其他才能，没想到，最后你的职业还是要看你这张可爱的脸……”母亲笑得停不下来。
“妈，您这样说我，我会很不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嘛……”
“如果我是女儿，您会不会更开心一点。”
“如果是女儿，虽然长得不错，但像你这么不善言辞的，一定也不会是交际花吧？”
“妈，咱们去看烟花吧？”我从窗帘的一角看到外面有烟花的颜色，于是扶着妈妈起来，拉开窗帘。烟花笼罩之下的城市，在黑夜里变换着不同旖旎媚俗的颜色，妈妈因为喝醉了，站的不是很稳，倚靠在我肩头，嘴里喃喃着：“那个……那个，紫色的，你小时候很喜欢紫色，现在还是一样吗？”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颜色什么的，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说，我已经长大了，喜欢紫色吗？不喜欢紫色吗？说不上来了，我现在的年纪，打一条小时候喜欢的那种亮紫色的领带，很不像话啊。
这个年过完，我就又得离开家去巴黎了，这么些年来，第一次离开家，有点不舍。以前都是抱着逃避的心情离开这个地方，但是这次，却因为车站边上站着父母，所以在转过身的时候哭。临走的时候妈妈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好好照顾自己，爸爸也出乎意料地说“不要太累着自己，不行不要勉强，回到家里也很好”这样虽然有些让人丧气却很温暖的话。我在火车上和他们挥手作别的时候，向远方眺望这座我从小到大都熟悉的城市，天边是一望无际的晴好，我突然想起干爹说的在院子里种荷花的事情，于是趴在窗户上对爸爸说道：“干爹走之前，说想修缮一下庭前的院子。”
“好啊，快到春天了，是该修一修了。”
“他说想种荷花。”
“真是他的做派，也不看看这里是北平又不是南方。”妈妈说。
“你们回去吧，今天风大，等车开还得好一会儿呢。”我说道。
“照顾好自己。”妈妈拉着我的手，笑起来的眼睛开始变红。
“好啦好啦，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们走吧。”
“再见，注意安全，记得给我们写信。”爸爸挥了挥手，他和妈妈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两人之间保持的距离，以及越来越远的背影，还是让我想到伤心的事情，我又一次红了眼眶。就在那个时候，眼前好像被什么光一样东西晃了一下，我顺着光源的地方看过去，我忘不了的那个人，是梦鹃。她依旧戴着我送她的钻石做的手链，在远处向我挥手。
我不敢大声喊她的名字，爸妈还没走远，我向她招手，示意她过来，她在远处看到我，却摇了摇头，停在原地。
“快过来！”我看着爸妈走得远了些，于是对她说道，她看见我在说话，但可能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过来！”我看爸妈走的更远了，熙来攘往，他们可能听不见我的声音了，于是我的声音更大了一些。
“你叫我过来做什么？”她站在原地和我说。
“我有话对你说。”
“那你说，我听着，我在这儿听得到。”她依旧站在原地，起风了，她的头发被吹起来，她穿的白色裙子也被吹了起来。
“这么远，我不方便。”我说。
她笑了笑，说道：“看来那就是见不得人的鬼话。”说完一脸瞧不起我的样子看着我，可我知道，当她真的瞧不起我的时候，她是不会看着我的。
“车快要开了，你再不过来，我就要走了。”我说。
“你走呗，反正这也不是头一回。”
“你快过来！”
我的这句话被火车发动的声音湮没，我是真的要走了，可是我还是没和乔梦鹃说上话，我真想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回我的信，却在车站来送我。
车没开的时候她不过来，眼下车要开走了，她却急急忙忙跑过来，她依然是那个样子，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两条老土的辫子，没有修过的杂乱浓密的眉毛，会说话的大眼睛，已经脸颊上的雀斑，那张尖尖的，略有单薄相却很好看的脸。
她跑过来，皱着眉头，说道：“林尧卿，你就是个胆小鬼，你喜欢我，可你永远都不敢和我说。”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缠着她辫子上的头发。“林尧卿，我喜欢你，可是我不会和你在一起，因为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我今天来，就是和你彻底道别的。”
“为什么？”我听她说她喜欢我，这样轻易地，不加掩饰地说了出来。可是又说不可能之类的话，我不明白。
“你别问我为什么了，再见。”
火车开动了，我对乔梦鹃说道：“你说清楚，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就算了。”她小跑起来追上我，然后说：“再见了。”
“喂！什么再见？”
我想问她的太多了，可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而且，没有机会了，火车越来越快，驶向远方，梦鹃单薄的身影，终究慢慢消失了。
什么啊，说喜欢我，又要和我道别，奇奇怪怪的。可是我心里的触动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一句喜欢，我喜欢她吗？不喜欢她吗？’怎么可能说清楚呢？
我最终还是把这样的问题想了一路，想着乔梦鹃的话到了天津的码头，然后在码头上望着远处的海平面，想着我喜不喜欢她，想她为什么要和我说再见，就这样没日没夜地想，然后在江仕荣的车上被江仕荣一记爆栗打醒回现实。
“怎么回去了这么久？”
“家里有事，处理了很久。”
“不要紧吧？”
“没事。”
“头发长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我和你说话你在听吗？”
“哎呀，听着呢，我想把头发全都梳到后面去，额头前不留头发了。”
“这是什么发型？满洲人？”
“什么满洲啊？现在很流行吧？时尚杂志上男模特的那种。”
后来我去理发店剪了我想要的那种头发，就连理发师都说我这样的人很适合这样的头发，很有男子气概。我快十八岁了，怎么也得有点成熟男人的样子。
我回去以后问江仕荣我的新发型怎么样，江仕荣看了我笑道：“发型很帅，可是你这身衣服，怎么看都是小孩子吧？”
“那你去陪我买衣服吧。”
“啊？”
“陪我买衣服，我将来要做演员的人了，当然要好好捯饬一下。”
“我觉得你这样子特别像上海百乐门里的男招待。”
“你说什么门？”
“不，没什么，走吧。”江仕荣忍住笑。
我忘了我买了多少衣服，我当时正值花钱不眨眼，买东西也从不看价钱的无忧无虑的年纪，又特别喜欢逛街买东西，那天更是像疯了一样，好像想把内心缺失的什么东西买回来一样。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