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23章 第22章
    我记得那天是1933年四月里的日子,爸爸写信来说清明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给干爹扫墓,他代我在干爹的墓前放了一束花。因为这件事,那天晚上哭得停不下来,想到过去的种种,终于是过去了。

    第二天,眼睛肿得很难看,江仕荣皱了皱眉,对我说道:“我本来不该拆你的信,可是怕你错过面试,肯招收华人的私立学校不多。”

    “有消息了?”

    “目前只有这一个学校。”他把信给我,然后说道:“你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

    “肿成这个样子还没事?”

    “真的……没事。”我嘴很硬地说道。

    我向很多学校投递了申请,并且附上了我在语言学校算得上是优异的成绩,可是即便如此也很少有学校回复,或者收到拒收的通知。我看了看信上通知的面试时间和地址,在离巴黎很远的里昂,我之前参加了这所学校举行的戏剧史的考试,看来应该是通过了。这所学校很好,好到我想都不敢想的那种,当时在申请学校的时候还是江仕荣拉着我一定要试一试这所学校。

    “江仕荣,这个我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学校不好吗”

    “学校太好了,我这样没有表演基础的人进不去的”

    “都给你回信了,说明他们对你有兴趣。”江仕荣打开信看了看,说道,“这还是我劝你申请的呢。这个学校很好的,我一个朋友在这个学校做过助教,现在在上海的剧场里,将来你回中国我介绍你们认识,算是你的人脉。”

    “学校倒是没得挑,可就是……太远了,我还是等等别的吧。”

    “远怎么了?远也得去。你就去试试,就当是为别的学校的面试探路了。”他执意要我去,我也不好说什么,这所里昂高等戏剧学院是戏剧学院中的翘楚,不知道为什么会看上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还要我去面试。

    我记得我那天紧张地手一直在抖,像一个木偶一样坐在面试教室外面的椅子上,衬衣扣子扣得整整齐齐,里昂比巴黎热很多,我一直在出汗,可是如果把扣子解开领带就会歪掉,我还不会打领带。

    学校的老师终于念到我的名字,虽然果不其然地念错了音。但我还是走进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坐在正中间,他旁边是一个高大的金发男人,还有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林……尧卿……?我怎么称呼你?”那个年长的最先开口。

    “先生,我姓林。”

    “哦,林先生,你从哪里来?”

    申请书上我写了我来自中国,搞不懂他为什么要问我,但是我还是回答道:“中国,先生。”

    “我们看到你的成绩单,无论是法语语法还是戏剧史你都很优秀。”

    “谢谢您,先生,我觉得我需要更努力。”

    “但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来学习表演,你的简历上没有任何一句话能证明你适合学习表演。”

    “先生,在中国,话剧是一门新兴的艺术,中国的传统京剧艺术和西方的表演差别很大,因此我在中国也并没有很多机会去真正地参与表演,但是在法国不一样,电影,话剧,每天都有新的剧本,都有好的演员。我在中国看过话剧之后,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门艺术,希望能在法国这样的艺术大国得到专业的训练。”

    “你觉得你会是个好的演员吗?”

    “先生,我会努力的,请给我一个机会。”

    “请问你看过什么话剧?说出你最喜欢的一部,和我们讲讲。”他旁边的中年男人看着我说道。

    “我很喜欢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传到中国之后十分风靡。在中国这样的国家,真的非常需要这样的话剧来启发大家,先生,您也许不知道在中国女性受着怎样的压迫。中国虽然有了离婚的法律,可是如果女性提出离婚,就相当于是被丈夫抛弃,会受到家人,朋友乃至街坊邻居的鄙视。事实上,更多的女性在婚姻中处于完全没有地位的境地,但是迫于社会的压力不敢选择离婚,更可怕的是她们根本没有选择婚姻的权利……”

    “你说的不错,可是你能说说演员在表演时的技巧吗?”中年男人打断我,我更窘迫了,他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表演时候的技巧,那时候我是一窍不通的。

    “他刚才说了他没有表演的经验。”坐在另一边的女人开口了,她看了看我,然后低头说道:“模样倒是很可爱,挺适合拍电影的。”

    我感觉我的脸很烫,我更不知所措了。

    “先生,可以即兴表演一段吗?无所谓什么都可以。”

    我只能听到我的心砰砰砰地跳着,手也在抖,我根本想不起来我原本谙熟的《哈姆莱特》或者《仲夏夜之梦》的剧本,脑子里乱乱的,江仕荣每天在留声机里放的歌曲却一幕幕地在脑海里飘,我告诉自己不能唱出来,生存还是死亡,那是一个问题,是默默忍受命运……记不起来了。

    “美好的一天,你我将会相见,一缕轻烟,自大海的边际升起……之后船只出海面,白色的船驶入港口……”

    我还是唱出来了,脑海里只剩下江仕荣某段时间在留声机里放的《蝴蝶夫人》的歌剧片段《晴朗的一天》。

    “我不该下楼与他相见,我只伫立在山丘翘首以盼,漫长的守候我也无怨无悔,无倦怠……”这是首意大利语的歌曲,我赌了一把他们三个不会意大利语,我也不会,只是每天听每天听记着一些词,不确定的地方就随着记忆瞎编。

    但是我唱完,他们三个都没说话,互相看了一眼对方,我暗叫一声不好,砸锅了。

    “呃……你最后一句的高音已经完全走调了,而且……为什么你要选择难度那么大的歌剧?而且还选了作为女性的巧巧桑的演唱部分?”中年的男人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但是感情很充沛,而且声音确实很好听,我很欣赏你的勇气。”戴着眼镜的女人推了推眼镜说道。

    “谢谢。”

    接下来三个人在窃窃私语地商量着什么,我听到那个男人说我并不适合学话剧,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反驳他,如果他什么都会了还要话剧学院做什么之类的话。最终,他们说让我等通知。

    我只好鞠了一躬然后出去,我关上那个教室门的那一刹那我才发现我后背被汗浸湿了,我双腿一软,坐在椅子上,再也不想起来。刚才我窘迫的样子在我脑海里愈发清晰,我不知道我发什么疯要唱普契尼歌剧的片段,还是女高音的部分。我环顾着四周南法风格的建筑和树木,想多看到一些,因为恐怕这所学校不会收我,我以后也很少会来南法了。

    从楼上下来了一群人,看样子应该是戏剧学院的学生,三男两女,男孩子都很帅,个子高高的,金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青春和快乐的气息,有一个女孩子皮肤微微有些黑,个子高挑,笑着和同伴们讨论着上课的内容。他们看到了我,我的目光和那个皮肤略黑的女孩子的目光对上,她很从容地冲我笑了笑,然后继续和同伴聊天。

    “他是亚洲人吗?”

    “估计是越南来的。这几年法国来的越南人变多了。”

    “……”

    在欧洲人眼里,亚洲人都长一个样子,他们分不出来,也没心思去了解日本,中国和越南的区别。这个世界是他们主导的,所以由他们说了算,尽管从地图上看来整个西欧也没有比失去了东北的中国大。

    里昂的春天比巴黎热,因此此刻在巴黎盛开的花在里昂已经过了它的花期,但是无论如何,圣诞玫瑰的花期是早就过了的,眼下教室走廊外面的花坛里只有绿色的叶子,那是圣诞玫瑰的叶子,错不了,我来到巴黎在江仕荣家的阳台里救下的第一盆花就是圣诞玫瑰。也许是因为江仕荣的缘故,我并不想从巴黎搬到里昂来上学,我不想结交新的朋友,和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住在一起,或者在放学后一个人寂寞地做饭睡觉,一个人的饭很难做。这么想来,里昂高等戏剧学院不肯收我,我也没那么难过了。只是一想到没给我回信的学校只剩两三所了,心里还是发慌。

    “你怎么还不回去?”背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是刚才面试我的那个女人。

    “您好,女士。”

    “我叫弗朗索瓦斯。”

    “您好,弗朗索瓦斯女士。”

    “你是那个中国来的小伙子,叫林,对吧?”

    “是的。”

    “住在巴黎吗?”

    “是,目前在巴黎。”

    “法语的发音很纯正,只不过你可能以后要搬出巴黎了。”她看着我笑了笑。这话的意思是我被录取了吗?

    “您的意思是?”我和她一说话,又开始紧张。

    “你的表现很出色,声音很好听,即使是女高音,虽然听出来你有降调,但是还是很不错,下次别紧张,注意一下旋律就好了。”

    “谢谢您,我以为我……”

    “杜兰先生对每个学生都很严格,你以后要上他的课要学着适应,不要让他的气场影响到你的发挥。”杜兰?她说的应该是那个常常发问诘难我的男人。

    “谢谢您,那么您的意思是?”

    “从你的考试成绩和你今天的表现成绩上来看,你应该是会被我们录取。作为一个演员,表演技巧可以后天培养,但是舞台气质很难被培养出来,你今天在唱《晴朗的一天》的时候,有一瞬间,我觉得你就是蝴蝶夫人,你很有……气质,很难得的东方人的气质,这是再好的意大利歌剧演员都难以模仿的。”

    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全身松懈下来,说道:“那真是太好了,谢谢您,我……我其实也没您说的那么好,但是,但是您能给我这个机会,我真的非常谢谢您了。”

    弗朗索瓦斯女士再一次对我很友善地笑了,她虽然笑起来眼角有皱纹,但是美人的皱纹都是美的,我想她口中的所谓“气质”,也是她一直对自己的要求。

    但是这也就意味着,我真的要从江仕荣的公寓里搬出来了。我回到巴黎,把我面试成功的消息告诉江仕荣,我怕他会因为我离开他难过,还安慰他道:“还有两所学校没有回信呢,这两所都在巴黎,我肯定去这两所中的一个。”

    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说道:“林尧卿你疯了?这两所加起来都不如里昂戏剧学院的名气大,你可不要拿自己前途开玩笑。”

    “这样的话,我就不能住在巴黎了。”

    “你都住了两年了,还没逛腻?里昂也有好玩的地方,也有精品店。”

    “那我这么搬出去了,你就一点都会不想我?”

    “想什么想?你将来不回上海?回了上海就凭你一个人能火?到时候你还是要我帮你介绍人脉,再说了,春假,圣诞节,暑假,什么时候不能来找我?”

    我当然是知道我可以有空的时候来巴黎找江仕荣,可是我和他已经在一起同吃同住了两年多,冷不丁一下子要我离开,我还真有些不舍。

    “江仕荣,我来的时候,你厨房里积了一层灰,阳台上的花全都死了。现在我要走了,你记好了,圣诞玫瑰一周浇一次水,风信子是一周两次,吊兰你看花盆里的土干了再浇水,买来的鱼要让小贩掏干净内脏才能吃,住的时候葱姜蒜一起煮才能没有腥味,还有,贴身穿的衣服等到晴天的时候要晾在外面,水滴在木地板上木头会被泡发……”

    “好了,知道了,啰嗦。”江仕荣打断我,我还有很多没有说完的,可是他突然走过来抱住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这两年多亏了你,不然我一个人的生活也很无趣,你突然搬走……我也不舍得,可是将来你要是能红遍上海滩,可别忘了我当年在你背后推波助澜。”

    “忘不了。”我也拍了拍他后背,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是还是忍下来了,在这家伙面前哭出来,一定会被嘲笑。

    离开巴黎的那天,江仕荣故意绕路,带着我,顺着伏尔泰大道,绕过了卢浮宫,香榭丽舍大街,埃菲尔铁塔,圣米歇尔广场,还带着我去看了巴黎圣母院。

    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远望,斜阳洒在玫瑰花窗里,虽然不曾进去过,但是里面是怎样一幅旖旎的景致,足以让人眯起眼睛肖想半天了。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