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 > 第29章 第28章
    江仕荣对我的坚持没有做过多的批判,虽然我觉得他心里肯定不支持我,但也算是留给了我足够的面子。按他的话来说,“谁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啊”,这话也有趣,他比我只大四五岁,怎么就说出来这样老成的话?我想他曾经一定是经历过什么的,可是我没有一次撬开过他的嘴。

    我买来了新的挂历,把八月七日用红色墨水圈出来,那是纯子告诉我的她演出的日子。我床边放着她给我的那把伞,我去看演出的时候要把伞带着吗?如果那天不下雨,带伞就太奇怪了,可是我很想还给她那把伞,很想很想,明明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是很想亲手还给她。

    爸爸终于是在回了上海之后来找过我,要我回家去住。家?我哪里有家呢?我的家早就四分五裂,妈妈在北平独自一人伤心,寄信过来也不过是寥寥数言。那个家里,我知道的,已经有个蜜罐里长大的标榜自己的家庭是“模范家庭”的大小姐了,也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再添丁进口这样大的喜事呢。我凭什么回去?我又真的能拿出来一家长子的态度来和那家人相处么?我觉着我做不到,也没必要做到,于是没带什么好气地回绝了他。他兴许也是被我这么些年的态度磨得没了脾气,早就不像我小时候那样对我严厉了。只是他出我公寓玄关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这屋子太久了,我多给你些钱,你拿去住好住得宽敞些。另一句话是:我看你是原谅不了我了。

    前一句话我听了就来气,钱,钱,钱,那在银行里冷冰冰的数字,真是叫人难受,他总是以为给我两个钱就可以弥补我。呵!谁稀罕!当然,那时候我还没过二十一岁生日呢,怎么可能知道潦倒的日子有多难捱,也更不知道,有钱也难买东西,无法果腹的悲哀。

    至于后一句,倒是让我想到干爹走之后那晚我们守夜的时候他说给我的话。爷爷在时未曾原谅爸爸,而我现在这样记恨他,倘若他哪天不在了……而这要真是我们林家的宿命,将来我有了儿子,又会不会……

    唉!我在想什么呀!我真是的,爸爸现在不到五十岁,身体好得很,又听说很得江伯父的器重,在银行里风生水起蒸蒸日上,怎么会呢?我的儿子……我更是在杞人忧天,我也不知道我猴年马月能结婚,结婚之后说不定只有女儿,八字没一撇的事情竟然值得我这样担忧,我真是……

    我自己都被我搞得心烦意乱。

    七月的日子过得无趣极了。剧场里没有什么新戏要排,自然也没有什么新角色给我演,我闲得无聊在化妆间里看书。化妆间里人多,常常是我昨天放在桌子上的书今天就找不见,过两天又找得见了,书看得断断续续,也很杂,其中就包括不知道谁斗着胆子买来的《新锐》。

    江仕荣却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他在教会中学里做了教员。真好啊,象牙塔里的三尺讲台上远离纷扰世道的安逸人生。他现在不像在巴黎时那样热衷于褒贬时政,低低调调地行事,想来,他是决心信仰基督,认真传道授业了。在这样说不清道不明,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时代里,能够独善其身,其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的工作也算是有了进展,剧团里接了新剧,先前听都没听过,叫做《雷雨》,我饰演剧中一个叫做周冲的人。我不大喜欢这部剧,可是又碍于面子不敢和人说,只在休息的时候和江仕荣抱怨。

    “我以为是什么好剧本,写得全都是家长里短的事情,继母爱上继子,兄弟两人爱上同一个丫鬟,丫鬟的母亲又是哥哥失散多年的生母,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我向他抱怨道。

    “你讲的是《雷雨》吧?我读过,没你说的那么糟糕。我记得作者年纪不大,比你大不了几岁,写出这样了不起的剧本,已经很不容易了。莎士比亚在他这个年纪,都还名不见经传呢。”

    “还有就是角色,要是让我演主角周萍就好了,那个角色真不错。”

    “演员哪里能挑角色呢?”

    “可我这个角色也太傻了,就是一个爱上丫鬟的傻少爷。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那个丫鬟触了电,他伸手去拉丫鬟,结果也电死了。”

    江仕荣听我这么一说,也被逗笑了,说道:“你啊,还真适合演周冲。”

    “你在说我傻吗?”

    江仕荣没接我的话,却对我说道:“你得好好演。”

    “那是当然,我是谁?我是里昂戏剧学院的毕业生,即使不喜欢,也不能败了学校的名声。”

    “我是说,你好好演,就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约你那位白川小姐下次出来见面了。”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纯子请我去看她的演出,我也能照样请回来。只是,我一想到下个月就要见她,总不能像上次一样瞎比划吧?于是我转头恳求江仕荣道:“仕荣,教我两句日语吧。”

    江仕荣笑了笑,对我说道:“我现在哪里有时间教你呢?一个班几十号人等着我呢,要不我上课的时候你来旁听吧。”

    “可以吗?中学……我去会不会很奇怪啊?”

    “不会,我带的日语本来就是选修课,不同年级的学生一起上课,谁也不认识谁,最大的学生也有二十岁的。”他说道。

    “谢谢江先生。”

    日子就在背台词和偷偷溜去江仕荣的学校上课中度过,我第一次踏进教会中学的大门,感觉又回到了在法国巴黎念语言学校的日子。仍然,我是孤身一个人走在偌大的校园里,熟悉的孤独感再次袭来,虽说周围黄色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面孔多了起来,但是这种孤独感并没有因此而消退。偶然,我会猛地想起来和我同是亚洲人的长岛来,他送我的平安符我还留着,平安符上写着“大吉”,我却从来没有幸运过,是日本的神灵不保佑中国人吗?不应该吧,佛教不是中国传到日本的吗?日本的神道教不也是收到中国文化的影响吗?神,应该比人慈悲,比人懂得感恩和馈赠吧?

    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课铃声响起来,江仕荣从前门走进来,用日语向大家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大家都站起来向他问好,我也站起来,眼睛对上江仕荣,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赶紧把目光收回去,转而看向别处。拿粉笔的手抖了一下,有意思,这家伙上课还很紧张嘛,我忍不住笑了。

    “同学,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左边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我转头过往去,她应该是刚才从后门溜进来的。我连忙让了一个座位给她,上课迟到,很有我当年的风格,我这么想着,又忍不住笑了,想到我上中学的时候没有带书,算术不及格的事情来。

    “同学,你没带课本吗?”她突然问我,我这才想起来江仕荣好像没有把课本给我。

    “不要紧,和我一起看吧。”她看出我的窘迫,拿出她的课本,摆到我和她的中间。然后问道:“之前没见过你,你是哪个年级的?”

    “我……我……我是刚转来的,呃……三,三年级。”

    “哦,怪不得没见过。”她点了点头,便不再和我搭话,专心听讲,笔记也很认真。我侧过脸看过她几次,长得挺漂亮。当然,没有纯子好看。

    江仕荣讲得真的很好,一节课下来,我最起码明白了基本的发音规则和音调,也终于知道了他上课之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是“现在开始上课。”

    “学长,你接下来是什么课?你是刚转来的,不认识路,我带你去找教室吧。”坐我旁边的女孩子又开口了,还真热情,可是我没课了,我只好说:“不用,谢谢了,我找仕……找江先生问点问题。”

    “巧了,我也要找江先生,一起吧。”她听说我也要找仕荣,笑得很开心,“江先生是新来的先生,但是却是我在这个学校最尊敬的人,他人可好了,你问他再简单的问题,他都愿意给你讲,你问他再复杂的问题,他都有耐心。”

    哈哈,可真是巧了,我暗自腹诽。不过江仕荣可真厉害,听她的话,江仕荣真敬业啊。

    那个女生小跑,叫住了江仕荣,他回头,看到我们,停下来,问道:“有什么事吗?两位同学。”我怀疑他是故意的。

    “先生,这个给您。”那个女生拿了一本书给江仕荣,江仕荣说道:“这么快就看完了?里面的东西都看懂了吗?”

    “都看了,先生,我可是熬夜看完的,您答应给我带下一册的。”她说道。

    “嗯,我可没忘,你叫许玉涵,对吧?我给你带来了。”江仕荣从他的包里拿出另一本书给了她。那个叫许玉涵的女孩子拿到书之后笑得很是可爱,谢过江仕荣之后就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和我打招呼:“我先走了,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我叫林尧卿。”我回答道。

    “走啦,再见,我叫许玉涵。”

    待她走远了,我对江仕荣说道:“想不到你和学生关系这么好。”

    “她是这个班上最好学好问的,经常找我帮她找书看。”

    “看的什么书?”

    “这两回她在看关于日本文学的书,这些书很多没有中译本,都是我从家里拿的日文原著,上面有我做的批注。”江仕荣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问我道:“你怎么和我的学生这么熟?”

    “我……刚才是她……”

    “离学校的女生远点。”江仕荣说,虽然这话里有几分玩笑在,但是他显然是误会我了。

    “怎么可能,我……”

    “大哥?”正在我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我们背后突然又有人在叫我们,我转过身去,面孔有些熟悉,是上次在江家见到的江仕荣的妹妹江木兰。

    “怎么尧卿哥哥也在?”她问道。

    “没大没小的,你应该叫林先生。”江仕荣先开了口。

    “不打紧的,木兰小姐怎么叫都成,难为你还记得。”我说道。

    “不是大哥说尧卿哥哥是你的好朋友,不用拘着礼数,怎么叫都行的么?”江木兰说道,说完眼睛抬起来,质问似的看着江仕荣,江仕荣被看得心虚,说道:“回去和你解释,你快去上课,我们先走了。”

    “大哥每次都这样,说不过我就拿着兄长的身份压着我,现在在学校里也这样。”

    “快去上你的课。”江仕荣催促道。

    “我以为你已经够能说会道了,不想你这个妹妹更伶牙俐齿。”

    “以后离我妹妹也远一些,我发现你格外讨这些小姑娘喜欢。”江仕荣整理了一下他的包,转头又对我说:“真是长了一张讨女人喜欢的脸。”

    但愿纯子也这么觉得吧。我心想。飘天文学_www.piaotiange.com